《茱莉小姐》是列寧廣場劇院資深演員茱樂.伯溫與英國導演凱蒂.米契爾合作的第一齣戲,在劇中擔綱廚娘克莉絲汀的她,所有的劇情都透過她的眼睛發生,談起合作過程,她說:「整個過程令人緊張、興奮,而對演員紀律要求之苛刻,可是達到了最高程度。」不同於一般劇場演出,演員可以有即興與稍有差異的詮釋,茱樂.伯溫說《茱莉小姐》「是一場精準的編舞。要是我們當中有人一不小心,出了岔,就會全軍覆沒,演出就泡湯了。」
在《茱莉小姐》一劇中飾演廚娘克莉絲汀的茱樂.伯溫(Jule Böwe)是列寧廣場劇院藝術總監歐斯特麥耶旗下的一名大將,從未受過演員學校訓練的她,完全靠自學與四處客串演出,磨練演技。因緣際會之下,初次在歐斯特麥耶的成名作《瞎拼與炒飯》Shopping & Fucking嶄露頭角,便被《戲劇今日》雜誌票選為年度最佳演員新秀,此後,便追隨歐氏到列寧廣場劇院,直至今日,已十七載。除了在劇院演戲之外,她也演電影,製作有聲書,演藝事業蒸蒸日上。受訪當天,年屆四十八歲的伯溫,臉上不施任何脂粉,身著藍色T恤,頸掛草莓項鍊,做與劇院官網的個人照一模一樣的裝扮,宛如從照片直接跳到現實生活中來,依約趕在晚場演出之前,到劇院咖啡廳接受採訪。完全沒有明星架子的伯溫,十分親切、平易近人,像跟老朋友碰面般,與筆者聊了開來。
Q:身為列寧廣場劇團一員,已與許多不同的導演合作過。一位導演得具備什麼條件或素養,才會讓您很想跟他合作呢?
A:(笑著說)我想,導演要能夠接受我的性格,還有信任我。若要我演好戲,最重要的是,導演得信得過我,相信我可以演得好,並給我足夠的時間去醞釀、開發角色,並讓我能夠真正理解他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Q:您與導演凱蒂.米契爾的合作關係,可以說是建立在信任上的嗎?
A:凱蒂自己主動挑選我演廚娘角色,認為我可以,也應該演得來她心目中的主角,光是她希望由我來演出這點,就已經是信任的基石了。我得說明一點,《茱莉小姐》是我與凱蒂首次合作的戲,我之前從來沒有這麼工作過,雖然我也演過電影,很清楚電影工作的運作模式,可是,讓一部電影在現場製作完成,以及如何在劇場操作實踐它,對我而言,根本是全新的東西。所以,整個過程令人緊張、興奮,而對演員紀律要求之苛刻(苦笑),可是達到了最高程度。
Q:你們去年推出的《陰影(尤麗迪絲說)》,是第二次合作,僅此而已?
A:是的!第二次的時候,我就很清楚怎麼運作,會有什麼要求,就比較得心應手了,不過,就沒有像第一次那樣感到興奮了。我的意思是,無關乎內容,而只涉及整個技術過程。其實,技術層面在整個排練與演出工作中占了最大的比例,這是它跟一般劇場工作不同之處。
Q:您剛剛提到這種表現形式對演員的要求很高,可以說明一下是怎樣的要求嗎?
A:首先,當然是討論內容,得先了解凱蒂要的是什麼。她用史特林堡的文字,多少像是一層薄膜(意思是只取其皮毛),要是我描述正確的話。她從中抽取她覺得有趣的部分,也就是克莉絲汀那部分,把一個配角轉換成主角。因此,我們就得先溝通,為何她要這麼做,為何她把史特林堡的文本大幅瘦身,為何她加入女作家克莉絲坦森的文字,當這些問題都回答完了之後,就進入技術工作層次。每個影像都被制定出來,攝影機該擺那裡,往哪個方向拍,燈光要怎麼打,蠟燭要怎麼拿,如何在技術上做到每個影像都能銜接地天衣無縫。歸根結柢,我的感覺是它比較像舞蹈,像是一齣舞蹈劇場。
Q:原來如此,難怪《茱莉小姐》會被形容為一部精確周密的編舞之作。
A:它確實是一場精準的編舞。要是我們當中有人一不小心,出了岔,就會全軍覆沒,演出就泡湯了。
Q:所以,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得精神十分集中!
A:是的!儘管我的臉部特寫鏡頭在整個演出過程中不斷出現,好像單單只有我承載著整晚的演出,但事實上,我的身體,並不真的是我的身體,我的手,也並不真的是我的手,有個替身同時演我的手,所有的攝影機、燈光必須在舞台上不斷地移動,每個拍攝的時間點與銜接點都得掌控得很好,不然螢幕上的影像就無法順利出來。這當中特別有趣的是,在螢幕下的我們緊張忙碌地跟什麼似的,一如現今快速的生活節奏,但螢幕上的影像變換速度卻是超級地慢,非常地兩極化。
Q:在凱蒂的戲裡,演員不單單得站在攝影機前面演,有時也得在攝影機後面拍,總之,身兼許多不同的工作,不知您在這齣戲裡,還得兼做些什麼?
A:由於,我老是得出現在鏡頭前面,所以,根本喬不出時間讓我也來玩一下攝影機。儘管如此,當Cathlen 演我的身體的同時,我得給臉部特寫鏡頭,我必須自己把所有的道具都部署好、調整鏡子的角度,然後等剪片的那瞬間,在攝影機前擺出該有的臉部表情。所以,我得處理純粹技術性的東西,然後跳轉到下一刻,進入演戲狀態,讓內在思想情緒浮現到臉上,非常刺激好玩。
Q:這樣的表現形式,是不容許有任何的即興演出,以及跟觀眾的直接交流對話,對您會是種設限嗎?
A:不會啊!我在劇院還有很多其他的戲要演,我不覺得受限。當然,在這戲裡,是種局限。儘管,我跟觀眾的距離因第四面牆的存在而拉大了,但凱蒂還是有跟觀眾做交流,只不過,不是直接的,而是間接地透過螢幕上所呈現的影像。
Q:您面對觀眾跟面對鏡頭的演戲方式,有什麼不同?
A:在劇場裡,為了讓坐在最後一排的觀眾也能看到我,我的肢體語言與表情自然就得比較誇大,富有戲劇性。反之,在攝影機前面,就得演得簡約些,尤其當臉部的特寫鏡頭超大的時候,還得演得特別慢,不然,影像就會變模糊。所以,面對鏡頭,是純粹自然主義的呈現。
Q:凱蒂.米契爾曾表示,史坦尼斯拉夫基體系是打造一位優秀演員的最佳方式,您個人覺得呢?
A:很難說耶!因為我不知道這體系是什麼。不過,在排《茱莉小姐》與《陰影》時,有時凱蒂會跑過來問我,我當下腦子裡在想什麼,我是怎麼從這兒到那兒的?像在《茱莉小姐》一劇,她經常要求我要有百分之十,是在想像自己懷了孕。我覺得很有趣,一位女導演才給了我這麼個細節性的提示,瞬間,我的臉、我的身體、姿態,整個人都變了,十分神奇。這是米契爾很強的地方,她知道,只需提出一個問題,給個小提示,就可以改變一個演員的內在想法、動作的速度、臉部的表情、身段,完全不費吹灰之力,這也許是她所指的體系。
總之,她的方式就是,每當她要我表現不一樣的東西時,便會給我一個想法或提示。那些細節提示,其實跟要演的戲,並沒有具體的直接關聯,而比較涉及到整個背後的思想。「百分之十想像著自己懷孕」,對一位十九世紀的女性,伴隨而來的是被拋棄的恐懼,因為,未婚生子是墮落行為,不見容於當時的社會,尤其是,不知未來何去何從,該怎麼處理孩子呢?是不是得把孩子送人?怎麼在這時候懷孕,真是糟糕透了!就在她焦慮地苦思自問的那一夜,居然發現未婚夫背叛了自己。她不像現代女性那樣,衝進去抓姦,而只是被動地觀察一切,接受所有加諸在她身上的苦痛。凱蒂透過簡單的一句話,引出另一個層次的困境,讓我無須刻意去演,自然而然地就改變了我演出時的身體與思想。
Q:一如您所說,廚娘這個角色,在整齣戲中,窺伺著一切,卻完全沒有採取任何行動。面對這樣一個認命的女性角色,身為現代女性的您在演繹上會不會感到有時空隔閡?
A:嗯!不會,儘管是十九世紀的人物,她所展現的情感與痛苦,是現代女人也能感同身受的。而且,我想,克莉絲汀應該是認為茱莉小姐死有餘辜,因為,她雖沒抓姦,但也沒有阻止她自殺。在我們戲裡,她明知茱莉小姐恐怕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在她去教堂之前,居然還給了她一小瓶毒藥。顯然她是有意地離去,去教堂是為了逃避到信仰中,之後,她轉回去看茱莉小姐,像是看受害者似的,畢竟她因茱莉小姐失去了一切,當然也是受妒火所驅使。所以,雖然在這一晚,她整個人被摧毀了,卻也展現了內在某種剛毅。我們把結局做開放式的處理,沒有多加詮釋,留給觀眾想像的空間,我覺得挺好的。
Q:《茱莉小姐》到過很多國家巡演,您有意識到各地觀眾有什麼不同的反應嗎?
A:我們到處都受到熱烈歡迎,很多觀眾都站起來鼓掌。在中國大陸也是,只是演出後,跟觀眾對話時,歐洲人比較會問的是,用這樣的技術來詮釋史特林堡的必要性何在?但在北京,他們覺得這種前所未見的技術很棒,不構成問題,反倒提了一些在德國這兒沒有人會問的問題,譬如,真得可以這樣大改特改史特林堡的文字嗎?既然要演史特林堡,為何把故事鑿空?為何非得從一個配角的角度來敘述故事,這跟史特林堡的故事完全背道而馳?為何不演史特林堡所寫下的故事?這還是史特林堡嗎?我覺得很有趣,想來在那兒,觀眾不太習慣,歐洲導演將文本作為素材的處理方式。
Q:可以理解他們的疑惑,畢竟史特林堡的文字只保留了百分之二十。
A:不,只有百分之十。我的感覺是只有百分之十,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齣戲是很史特林堡的,因為,史氏在劇本中給予的導演指令非常詳盡,他描繪該有怎樣的燈光、營造何種氣氛、道具長得怎麼樣,這些導演指令屬於敘述故事的一部分,而凱蒂成功地將他這種對細節的癡狂,傳遞到螢幕上,因為,螢幕上呈現的是克莉絲汀的夢境,如此夢幻式的影像,十分貼合史特林堡的敘述,因此,我覺得這齣戲,儘管文字所剩無幾,但最終還是很「史特林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