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洛華茲反骨的性格,讓他的作品一直不斷演進。一直以來,他打破慣用的創作手法,挑戰自己的極限。他跟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一起成立了尼德劇團,在創作路程中尋找烏托邦更深遠的意義。透過多元媒介下的舞台敘事,他們邀請觀眾分享一場超越時間的儀式性演出:虛擬的過去變成表演的當下、對未來的追尋化為流竄不歇的動能、瞬間的感動停駐在永恆的記憶之中。
成軍卅年的尼德劇團(Needcompany)在二○○四年以《伊莎蓓拉的房間》Isabella’s room驚豔國際劇壇。這個以跨領域藝術家楊.洛華茲(Jan Lauwers)為核心的表演團體運用揮灑自如的創作手法,融合敘事、表演、舞蹈、音樂、裝置等多重形式。它隨性、拼貼的表現方式不僅建立了一種無法歸類的劇場語言,更營造出一個自由開放的詮釋空間。許多學者都將其視為後現代劇場的代表之一。出身當代美術圈的洛華茲為何選擇了舞台創作?他如何與不同領域的藝術家一起合作,發展出獨具一格的風格?本文將探討洛華茲與尼德劇團豐富多元的藝術風格,及他們無拘無束的創作精神。
跨領域的多媒材創作
一九五七年生於安特衛普,洛華茲在根特美術學院學習繪畫與造形藝術。美術出身的背景讓他在舞台創作中使用多種媒介,以消弭劇場再現與行為藝術的分野。這種創新實驗的舞台風格讓他在二○一四年榮獲威尼斯雙年展金獅獎。除了劇場演出之外,他也陸陸續續發表裝置作品,或是與尼德劇團的成員們一起參與影像製作和互動演出(註1)。
二○一六年,上海明當代美術館才舉辦了他的終身回顧展「無聲無名」(Silent Stories)。在開放的工廠空間裡,洛華茲不僅展示出自己卅多年來四百部藝術作品,也邀請劇團的成員進行一場共計廿個小時的行為藝術演出。參與的民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也體會日常與藝術緊密的關聯。洛華茲認為自己所有的創作是一種總體藝術,不能被分類。他是如此形容自己的身分:「我不是導演,也不是畫家,算不上作者,也根本跟電影導演毫無關聯。我只是個在創作中試著使用各種媒材的藝術家。」(註2)
行為藝術的啟發
受一九六○年代興起的行為藝術與政治風潮啟發,洛華茲一九七九年成立了「後繼者創作共同體」(Epigonenensemble)(註3)。對他來說,一九七○年代末期崛起的觀念藝術將創作變成了一種哲學思辯。大部分的歐洲當代藝術家失去了創新的實驗精神,只會在概念上做文章。因此,他決定暫時遠離美術圈,重新尋找另一種創作媒介。表演藝術融合了各種不同的形式,讓他覺得可以賦予藝術一種全新的定義。於是他成立了一個以集體創作為主的表演團體,發展偶發式演出(Happening)和以視覺性為主的作品。該團以實驗、抽象的形式突顯出表演藝術的臨場感,與法布爾(Jan Fabre)、姬爾美可(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凡.霍夫(Ivo van Hove)等人一同被譽為「法蘭德斯表演藝術新浪潮」。
在八○年代前期的作品中,洛華茲以表演的真實性挑戰觀眾的感官。《殺雞》De Struiskogel (1983)中,觀眾首先看到一場鬥雞比賽,之後茹素的演員當場把輸家料理成烤雞串,分享給現場的觀眾,也讓得勝的一方食用。洛華茲用極端的手法突顯出行為藝術的極限,也宣告他創作手法的轉折。
「我需要有人為伴」
一九八五年,洛華茲解散了「後繼者」,因為創作共同體逐漸變成他一人主導,脫離了創團的初衷。隔年,受到劇院邀請,他與格蕾絲.艾倫.巴爾基(Grace Ellen Barkey)一同成立了尼德劇團,該團的名稱來自他從事劇場工作的心願:「我需要有人為伴」(I need a company)。對洛華茲而言,即使他同時身兼導演與劇作家,但他不能沒有陪他一起分享創作過程的夥伴。他的靈感始終來自於表演者,他的工作手法也會因合作對象的意見而有所更動。當他形容自己與其他團員的關係時,他時常引用安迪.沃荷(Andy Warhol)對於「工廠」(編按:Factory,安迪.沃荷的工作室之名)藝術家的看法:「不是所有人都圍繞著我,而是我圍繞著所有人。」
尼德劇團目前約有廿多名團員,融合了來自七個國家、不同領域的藝術工作者。在這間藝術工作坊中,他們跳脫熟悉的框架,運用陌生的媒介構思創作計畫。為了嘗試更多可能性、延續創作的生命力,這群藝術家一直以來把自己的作品視為一種「半成品」(Work-in-Progress)。然而,他們並沒有閉門造車。尼德劇團會不定期舉辦「尼德實驗室」(Needlapb),讓民眾欣賞該團最新的作品,也邀請他們一同與藝術家共度一場派對。
消滅劇場幻覺
在尼德劇團的早期作品中,語言處於次要地位,整體演出都以視覺意象為主。然而,在破碎的片段中,觀眾仍然能夠隱約感受到敘事的主題和線條。例如在《蛇歌三部曲》The Snakesong Trilogy(1994-1998)中,洛華茲用主題明確的三個演出——《窺探》、《權力》、《慾望》——營造出一個充滿性、暴力、死亡的感官世界,挖掘人性的黑暗面。另外,尼德劇團也嘗試探究歷史,突顯出虛構與真實之間的曖昧性。從一九九○年開始,洛華茲數度搬演莎士比亞的劇作(註4)。與其用角色、情節表現莎劇蕩氣迴腸的故事,導演將它濃縮成單純的集體敘事,並在其中穿插許多視覺意象、舞蹈、演唱等片段。洛斯華企圖用斷裂、解構的手法質疑戲劇模擬的概念,一如他所言:「在消滅劇場幻覺的同時建立一種新的幻覺。」(註5)
用不同的媒介說故事
洛華茲坦言:「近幾年來,我對於說故事特別感興趣。我始終在尋找一種不以說故事為主的敘事體。對我來說,言外之意比主文來得更為重要。」(註6)二○○○年之後,洛華茲將敘事化作舞台表演的核心。《哭臉/笑臉》三部曲Sade Face/Happy Face(2004-2008)突顯了他導演風格的轉變。第一部曲《伊莎蓓拉的房間》以個人生命歷程為主軸,帶領觀眾回顧廿世紀上重要的歷史事件。這部以線性架構為主的作品讓逝去的事物在台上重生,給人一種古今交錯的魔幻感。第二部曲《龍蝦店》The Lobster Shop則融合了對於未來的不同詮釋,角色們的主觀陳述將觀眾帶往一個曖昧的敘事空間,讓他們無法分辨現實與夢境的分野,透過個人對於前景的想像與看法,洛華茲突顯出希望與絕望的一線之隔。第三部曲《麋鹿之屋》The Deer House則從真實的科索沃戰爭出發,讓觀眾陷入界於眼前與他方、虛構與紀實、真實與佯裝之間的模糊地帶;在這齣戲中,洛華茲除了強調出當代的政治危機,也質疑藝術在現世的價值。這三部作品在國際間深受好評,因為它們不僅將敘事變成舞台動作,也讓觀眾體會到聽故事、融入表演的樂趣。
洛華茲認為,劇場演出可以突顯出一種積極的矛盾,讓衝突化作一種震撼人心的美感。在排練期間,他試圖跳脫故事架構,重新找到舞台表演的能量。對他而言,導演的工作是要營造一種空間,讓各種表演元素恣意發展,而不是要找到它們的一致性。他必須同時彰顯舞台中心及其邊緣的敘事能量,強迫觀眾在同一時間發生的相異行動之間做出選擇。儘管這種偏離核心的呈現手法往往讓人覺得結構鬆散和零亂,但舞台表演的感染力使觀眾超越文字邏輯的局限,打開他們豐富的想像。的確,洛華茲的作品與觀眾產生的互動並非建立在共鳴的情感之上,而是在自由的思考之中,如他所言:「舞台上能量的交會就像是互相影響的浪潮。當兩種力量彼此相撞時,就會產生出一種言外之意。〔…〕當敘事時間改變,或者音樂、動作、表演者身體介入了舞台空間,這種弦外之音就會產生;不同能量的相遇對每一個觀眾造成的影響都不一樣。」(註7)
兩者之間
尼德劇團大部分的演出中,舞台裝置由零散的物件、照片和影像組成,就像是一種裝置雕塑。來自世界各國的表演者一起敘事、起舞、唱歌、演奏樂器,如同一個融合了多種語言的敘事歌隊;他們時而融入劇情、扮演角色,時而跳出戲外、發表評論,一切就像是一場狂歡派對。觀眾不僅被表演者活力四射的演出所觸動,也與他們共同分享著相互交流的樂趣。
這種強調歧異性的表演讓人遊走於兩種極端,一如比利時戲劇顧問艾文.楊(Erwin Jan)所言:「對洛華茲而言,做劇場,就是不停地去探索界於兩者之間的模糊地帶。在那兒,演員還沒有變成角色,或者說他們不再只是角色。在那兒,語言仍是一種呢喃低語,或是一陣無法理解的喧鬧。在那兒,文本並沒有辦法構成一個故事,或者說它仍有發展許多故事支線的潛力。在那兒,動作變成一種無疾而終的舞蹈。在那兒,視覺意象仍抵抗著敘事的力量,捍衛它表現的自主權。」(註8)
楊的分析呼應了本次尼德劇團來台演出的劇名《兩個錯誤間的時光》The Time Berween two mistakes,在構思這部作品時,洛華茲企圖以尼德劇團本身的演出經歷回應彼得.布魯克在《空的空間》中對於劇場美學的看法。對他來說,面對著泯滅人性的戰爭與手足相殘的慘劇,藝術不能只藉由寫意的手法引伸出一種想像的空間,而是要直接用歇斯底里的呈現方式讓觀眾正視、感受到世界的紛亂。在尼德劇團成立卅周年之際,兩位主要的創作者——洛華茲與巴爾基——帶領團員們重新檢視歷年來的作品,以尋找出讓日後創作更自由、更有創意的方法。在告別過去、迎接未來的當下,表演者邀請觀眾參與一場派對,然而這場盛會並非只是一場讓人暫時擺脫現世枷鎖的狂歡,相反地,它要讓所有參與者重新思考一些關於藝術的問題:劇場在當代社會的價值為何、如何去界定藝術和娛樂的分野、什麼是刻畫於人心的美……的確,對洛華茲來說,藝術作品的意義就是它會在觀者腦袋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這個畫面滲透到觀者的生命經驗之中,成為另一個、或許多故事的開端。
洛華茲反骨的性格,讓他的作品一直不斷演進。一直以來,他打破慣用的創作手法,挑戰自己的極限。他跟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一起成立了一個藝術族群,在創作路程中尋找烏托邦更深遠的意義。透過多元媒介下的舞台敘事,他們邀請觀眾分享一場超越時間的儀式性演出:虛擬的過去變成表演的當下、對未來的追尋化為流竄不歇的動能、瞬間的感動停駐在永恆的記憶之中。尼德劇團用現場表演強調出真實時間,用即時交流打破劇場的複製手法。這樣的劇場不僅讓台上台下融為一體,更突顯出表演藝術的人性價值。
註:
1. 例如:《金魚遊戲》Goldfish game(2002)、《解構》Deconstructions(2007)、《父之屋》The House of our fathers(2011)等。
2. J. Lauwers, « Quand tout est image, tout est plus simple », entretien avec Jérôme Sans, in L’ENERVEMENT, Arles, Actes Sud, 2007.
3. 1981年,此團體改名為「無人領導的後繼者劇場」(Epigonentheater Z.L.V.,Z.L.V.為荷語zonder leading van的縮寫),強調集體創作的概念。
4. 舉凡《凱薩大帝》(1990)、《安東尼與克麗奧佩特拉》(1992)、《馬克白》(1995)、《李爾王》(2000)等。
5. J. Lauwers, L’ENERVEMENT, op. cit.
6. 同上。
7. Benoït Hennaut, Théâtre et Récit, l’impossible rupture : narrativité et spectacle postdramatique (1975-2004), Paris, Classique Garnier, 2016.
8. Erwin Jans, « Une exploration des espaces intermédiaires » in Carnet, n°14,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