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者的身體,是舞台上最重要的元素,裸身演出,卸下的不只是衣服,更是種種社會的、外在的遮蔽物,誠實面對當下的自己。
四位劇場/舞蹈工作者——劉守曜、法蘭克.迪馬可、李貞葳、蘇文琪,當他/她們在作品中呈現裸體時,思考的是什麼?想說的是什麼?
身分、環境、社會等架構包覆人、隱藏人,裸體能去除這些,讓人卸下遮蔽。我曾經看一個中國編舞家何其沃的錄像作品,是裸體。影像中,舞者的臉、手、身體輪廓,在那個作品中特別明顯。或像剛過世的攝影師任航,我猜他們都沒有想太多,那是藝術家直覺式地覺得「這樣好看」,覺得美,用裸露去呈現自己脆弱的狀態,去面對自己某種無法抵抗的東西。
在舞台上,觀者期待創作者誠實,表演者處在被觀看的位置,某種程度已是裸露。在《迷幻英雌》、LOOP ME等作中,我穿著低限的服裝,是因為覺得身體肌理的變化是漂亮的,我的作品就是想看到身體的這個部分,像希臘羅馬的雕像就是呈現身體肌理的力量。《身體輿圖》討論分裂的精神狀態,堅持又坦白地去衝撞不可突破的現實,服裝的形式與材質都很容易將角色安置,於是我去除了外在等象徵的隱射,因為那種虛弱又漂浮的狀態似乎穿什麼都不合適。
有一次,我去印尼參加一個工作坊,有個包著深色回教頭巾的女孩問我:「為什麼妳知道以身體為媒介,總是與社會衝撞,有強烈挑釁意味,妳卻還是鼓勵我們跳舞呢?」
我沒有答案。
後來,我才知道回教勢力使印尼社會愈趨保守,同儕壓力使得包覆頭巾的女孩愈來愈多,尤其像印度舞劇等,女性角色本就有挑逗的意味,舞蹈創作者都面臨這些壓力。這些創作者或作品像試紙,測試社會的風俗習慣與成熟度,勢必引起討論。
像我母親。首演時,她帶著阿姨一起來看《身體輿圖》,直到現在,她都不能理解,她會說:「不要再讓我看見這個作品了。」她沒有辦法,她覺得對阿姨不好意思。但我也尊重她的感覺,透過《身體輿圖》,我知道了她的界線,或許妳會期許對方有更開放的心態,但互相理解也是重要的。
蘇文琪採訪後記
比裸體再更遠一點的……
「我變成裸體代言人了嗎?」蘇文琪有點困惑似地開著玩笑地這麼問。確實,我重數她的作品,也僅《身體輿圖》的形式是語意上的裸體,那麼,她的作品總給我強烈的赤裸感是怎麼回事?
那些多半被數位科技舞台包覆的獨舞,沙沙的環境音予人強烈的末日不安感,無論是否著衣,總讓人感覺赤裸。她的赤裸,不在身體,而是生存狀態。這源於她對未來的悲觀想像,也自覺「對科技的想像已到達極限」,使她不只去讀了北藝大新媒體研究所,還遠赴英國讀博班,成為國內少見的研究型編舞家。
她去年至歐洲核子研究組織(簡稱SERN)駐村,見著了隱藏在地底隧道的大型強子對撞機的光速撞擊、黑洞聲響、能源與物質……當話題轉向這些於文科腦如我的外星知識時,她幾乎手舞足蹈了起來。
在那個聚集了三千多名全球最聰明頭腦的研究中心,使她對於科學、科技的想像有了巨大的跳躍,像是窺見了如異星球般的陌生語言,她雙眼放光:「科學前端的問題意識有非常多的fantasy,像理論物理學家的思維極度瘋狂,先於實驗物理學家十年,他們研究大爆炸、黑洞、宇宙……在詮釋假設時,他們因此無法提出具體實物,而透過言語去呈現世界真實,他們用fact,而非reality。妳不覺得他們就是藝術家嗎?聽他們如何去憑空想像物質、脈絡,太迷人了!」
那手舞足蹈是尋覓多年,終在此生遇見同道中人的興奮,「過去總以二分法區隔跨領域中藝術與科學的腳色,科學是冷的,藝術是熱的。」她改變了對科技、對未來提問的方式,消解過去創作脈絡中主體與虛擬的對立面,「SERN打開了我大腦的門,我還不知道這道門會通往哪裡。」
想了解自己,就應該了解自己立足點的正確位置。新媒體跨域的編舞家找到了確切的跨度,科技不再冰冷使她赤裸,壟罩未來陰鬱的雲散開了,或許,她又能走得更遠一些了。(張慧慧)
人物速寫
1977年生,大學修法文,研究所念新媒體,現為英國Roehampton University表演博士班研究生。2005年創立YiLab(一當代舞團),2016年至歐洲核子研究組織藝術與科學倍速合作計畫Accelerate@CERN駐村,現為兩廳院駐館藝術家,預計發展三部曲,呈現駐村時對於科學/藝術的思考,首部曲《全然的愛與真實》將於今年10月首演。其他重要作品有:《迷幻英雌》Heroïne(2004)、LOOP ME(2009)、ReMove Me(2010)、《W.A.V.E. 城市微幅》(2011)、《身體輿圖》Off the Map(2012)《微幅-迴返於生存之初》Reset in Wave(2014)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