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將來台的德意志劇院製作《等待果陀》,本是原籍保加利亞的大導演戈契夫計畫中的製作,但戈契夫因故病逝,但與他合作多年的團隊,包括演員、劇場設計,一起完成了這齣劇作。戈契夫的創作深受海納.穆勒影響,穆勒文字中的張力與身體感受,與凝練如銘刻在石頭中的力量,是戈契夫創作的核心,其作品在視覺上往往極為簡潔,將注意力放在由演員身體吐出的文字上。在穆勒的劇作與戈契夫的演出中,文字不僅是意義的載體,更是音響上、感官上的實際存在。
八月即將來台演出的《等待果陀》,本來是劇場界大導戈契夫(Dimiter Gotscheff)與他的班底計畫多年的製作:戈契夫原來打算處理一系列的貝克特劇作,《等待果陀》、《終局》,皆由與他共事超過廿年的演員山謬.芬奇(Samuel Finzi)、沃夫朗.高爾(Wolfram Koch)與齊榭兒(Almut Zilcher)擔綱,還有一部貝克特晚年的劇作(戈契夫沒有事先透露是哪一部),由他自己演出。然而,二○一三年十月底,他意外病逝,貝克特系列沒能實現。隔年的柏林「戲劇盛會」(Theatertreffen)籌畫了戈契夫的專題,重演四部他執導的作品,還有關於他的紀錄片、書籍與音樂會,德語劇場對這位原籍保加利亞的導演的重視可見一斑。
不僅止於「說」的語言之力
戈契夫的創作深受海納.穆勒(Heiner Müller)影響,從主題、對劇場的理解到世界觀,穆勒是他近半世紀創作生涯的導師和對話對象。連結兩人的,不僅是東歐廿世紀的革命傷痕,及和極權的搏鬥,穆勒文字中的張力與身體感受,與凝練如銘刻在石頭中的力量,是他創作的核心,超越政治情勢,指向人們矛盾衝突的行動及生存狀態。他的作品在視覺上往往極為簡潔,將注意力放在由演員身體吐出的文字上。在穆勒的劇作與戈契夫的演出中,文字不僅是意義的載體,更是音響上、感官上的實際存在。
在此,「語言具有命名的力量,而非征服的工具」(註1),語言是行動,指認這個在舞台上展開的世界,對吐出文字的身體與觀看者形成衝擊,打開思考的空間。戈契夫不只多次執導穆勒的文本,即使是處理其他作者的劇作,也常插入穆勒的文字。譬如二○○六年執導莫里哀的《偽善者》時,戈契夫逆轉視角,批判受侵入者威脅之家庭成員的偽善和霸權。他刪除了最後由神聖力量介入的喜劇收場,取而代之的是穆勒《解剖泰特斯:羅馬帝國之毀滅》中的片段:「石塊蹦出草牆吐出花朵/基石冒出奴隸的血」、「豹無聲躍過一家家銀行/一切都成了堤岸等待著海洋」。迥異於劇中喜劇對話的文字質地,像來自古老世界的聲音,以強烈的意象見證了被所謂文明壓制之力量的復返。
對戈契夫影響尤其深遠的是穆勒自六○年代起,被東德政府禁止加入作家協會後(形同禁止他繼續工作)從古希臘神話和戲劇素材出發的系列劇作。對穆勒而言,「處理古希臘神話的工作向來都是在處理歷史」,這也是戈契夫的創作主題。雖然廿世紀歷史社會主義革命,與後來的極權統治是兩人重要的創作脈絡,然而兩人作品的深刻都來自鑑古觀今的力量,而非為特定時代的意識形態代言。
二○○五年,戈契夫晚期的代表作,艾斯奇勒斯的《波斯人》是很好的例子。《波斯人》是少數不以神話,而以時事為題的希臘悲劇(希臘與波斯的戰爭,艾斯奇勒斯在戰後八年寫了這部劇作),而且身為希臘人的劇作家是從被希臘打敗的波斯人的視角來寫。戈契夫採用了穆勒依古希臘文逐行翻譯的版本,聚焦在文字的節奏、重量與陌生感,並由四位演員扮演劇中多數角色。在演出開頭,戈契夫加了一場無語言的序:舞台上只有一堵黃色的牆——由拉謬特(Mark Lammert)設計,芬奇和高爾兩人身著黑色西裝站在牆的兩邊,臉上掛著政治人物一般過於誇張的友善笑容,互相想將牆推過邊界。一開始兩人還算客氣,接著兩位小丑般的角力愈來愈激烈,最後牆在推力下旋轉起來。一個戲謔的開場,孩子般的遊戲,沒有一句詞,不僅點明了全劇主旨,也讓公元前四百八十年的戰役,成為人類戰爭歷史的寓言。
《波斯人》的演出點出了戈契夫作品另一個重要的面向,鬧劇般的能量是戈契夫作品中重要的張力所在,在刻劃歷史情感的同時,有著鬧劇中不受控制的身體,有時孩子氣,有時粗俗,像小丑一樣執著,由於凝練與喧鬧並存,有評論稱戈契夫的作品是「嘉年華式的古典」。這樣的張力造就了一種距離,彷彿從另一個世界看著這些沉重的歷史與掙扎,讓演出輕盈而詩意。戈契夫說,最具創造性的時刻是在開口前的沉默。沉默,因為超越邊界之後不會馬上有答案。
以身體感受文字
接棒執導這次來台之《等待果陀》的導演潘提列夫(Ivan Panteleev)在拍攝戈契夫紀錄片時問他,在導演時是怎麼掌握舞台上身體和空間的節奏、怎麼知道何時要轉換,戈契夫一時語塞,「我不知道……是我身體的反應,你知道(台上的)身體會在某個時刻命中文字……你不會事先知道的!『我現在就這樣做……』,不會的!這個,這個就是劇場。」排練過程與合作演員是他創作的根基,戈契夫在生前最後一次的訪問(註2)中再次提到,他覺得當代劇場太重視導演的概念是非常不對的,「你上去台上會有完全不同的體驗」,文字是要在劇場中用身體體會。」這也是為何他偶爾自己也會登台的原因,「重點不在結果,而是過程,我想用我的身體感受這些文字」。
「劇場和腦袋沒有關係,劇場是從腳跟來的。」戈契夫引用穆勒的話說。穆勒還說,導演像乞丐,靠演員的施捨過活,戈契夫笑道:「但你也要會乞討。」二○一一年,戈契夫、芬奇、高爾和齊榭兒一起獲頒柏林劇場獎,這是這個重要年度獎項第一次一起頒給導演和他的演員們(該獎項近卅年來也曾同時頒給兩位創作者,但都是導演和舞台設計或戲劇顧問,這是第一次給導演及演員,而且給四位)。
雖然傳承了社會政治批判的傳統,戈契夫的舞台世界卻總是抽象,是不同於生活的世界;排練中諸多政治討論最後不會出現,直接反映現狀不是他感興趣之處,他的舞台上幾乎從來沒有具象的道具或象徵的符號。戈契夫二○一二受邀至阿姆斯特丹執導《偽善者》時,戲劇顧問哈格多倫斯(Koen Haagdorens)問他改編的詮釋、對於富裕中產世界的顛覆是否和近年的歐元危機有關,他答道:「沒有,我的意思是,我們所有人都一直在面對危機,希臘危機也好、歐元危機也罷,我處理素材的時候想的不是今日的事件,而是一種深刻的東西。如果這種深刻的東西在今日有效、有對應,那是因為這個一直存在的危機。」無怪乎戈契夫一直深受貝克特吸引,寓言的文字、悲喜交揉的節奏,「只是我碰巧先遇到了穆勒」,他在紀錄片中說。
在奇異的舞台上關照所有人的危機
戈契夫的作品之所以能拉大軌距,彷彿從更遙遠的時空看待劇中人物、在舞台上形成自己的世界,這不僅和演員的密切合作有關,舞台設計也是關鍵的環節,舞台空間定義了作品的世界。戈契夫主要的兩位舞台設計師布拉克(Katrin Brack)和拉謬特(註3)的設計雖然質感非常不同,但兩人都極為簡約,專注於極少數的元素,塑造氛圍與可能的聯想意象,毋須多餘的物件來支撐一個寫實的空間。台灣的觀眾即將看到的《等待果陀》,雖然後來是由潘提列夫執導,但舞台概念是拉謬特和戈契夫定下的。
拉謬特的設計往往以幾何線條出發,帶著一種機械感,與演員身體形成張力,如上述《波斯人》中的牆,還有《等待果陀》中的一盞探照燈和舞台上的大洞。芬奇和高爾指出,拉謬特的設計讓空間沒有中心,對演員身體是個挑戰,他們隨時可能被吸進去,但是又能從漏斗般的洞裡出生。(註4)貝克特經典的舞台指示:鄉間一條路、一棵樹,可以指向任何時空(戲劇史上也已有各種考據與詮釋)。在拉謬特的台上沒有樹,或者說只有一顆機械樹(探照燈),探照燈有時給人搜索的威脅感,可以呼應貝克特一九五三年寫作時的戰後氛圍,也可以突顯機械的冰冷,或是其他想像。
接棒的潘提列夫,不但是導演也是劇作家,除了和戈契夫同樣來自保加利亞,也已和戈契夫密切合作多次。潘提列夫對於等待的命題有自己的導演演繹,但從他毫不浮誇、完全讓位給貝克特文字與演員身體的導演手法,看得出戈契夫的影響。雖然對貝克特的創作背景做了非常多的考據和研究,但潘提列夫,一如戈契夫,不會用符號與圖示的呈現方式「背叛」貝克特,潘提列夫在德意志劇院的訪問中說。潘提列夫與演員們持續用文字、用身體,在舞台空間中創造聯想,再一次共同觀照我們所有人一直都在面對的危機。
註:
- 出自Hans-Thies Lehmann與Helene Varopoulou合寫的文章“Die Wand und die Worte”,收錄於2013年德國劇場期刊暨出版社Theater der Zeit出版的戈契夫專書Dimiter Gotscheff. Dunkel das uns blendet 中,頁64。
- 德國廣播電台文化頻道於戈契夫去世前幾天的訪問: www.deutschlandfunkkultur.de/theater-als-heiliges-ritual.954.de.html?dram:article_id=265926。
- 拉謬特第一個舞台設計作品即是為穆勒的演出做的。
- 柏林文化活動週刊Zitty對兩位演員針對《等待果陀》演出的訪問www.zitty.de/im-besten-sinne-sind-wir-clow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