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四月初泰國朱拉隆功大學戲劇系系主任Pawit Mahasarinand來台演講的機會，本刊專訪泰國第一學府的表演藝術專家，聽他分享泰國表演藝術時況，從現代與傳統的緊張關係，到當前敏感的政治局勢對藝術的影響，無所不包，實為想要了解泰國表演藝術的最佳參考。
Q：在當今泰國劇場表現中，「現代」與「傳統」的關係為何？
A：不同導演對所謂傳統泰國劇場與當代劇場的分野的立場與見地，顯然大異於彼此。但對我來說，至少，身為一個泰國藝術家，我被賦予的使命並不全然為了捍衛泰國傳統。這麼說好了，目前泰國政府鼓勵民眾穿著泰國傳統服飾——特別是泰絲製品——上班或出遊。但基本上，泰服的設計並不適合讓人穿來搭乘地鐵或巴士之類的交通工具。泰服的設計跟日本和服大異其趣。在日本，你經常可以看到男男女女穿著浴衣之類的和服上街，也不感到特別奇怪。然而，泰絲的織成，其實很容易造成穿著者的不便。
從去年開始，如果民眾穿著傳統泰服到一些特定的餐館用餐，他們甚至能夠獲得一些特別的折扣。這的確是現在泰國正在發生的一些變化。
回到我身上。我以為，至少，對劇場導演或編舞家而言，現代劇場跟傳統劇場中間不應該有任何明顯的分野。畢竟，我們的專業養成多少都從傳統中汲取了養分。泰國傳統舞蹈甚至是泰國教育中必修的課程。當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我也曾經被要求學習泰國傳統樂器。
但政府後來在音樂文化的政策制定上採納了一個新的方向，我不大確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可能是一九九七年乃川（Chuan Leekpai）回鍋擔任首相之後。乃川政府當時成立了一個名喚「當代藝術與文化辦公室」（Office of Contemporary Art and Culture，以下簡稱OCAC）的部門。但我認為這個公部門存在的必要相當值得商榷，畢竟，文化有其自發（automatic）的特質。
再拿穿著比喻：對現代泰國而言，穿著襯衫、牛仔褲工作，實在是再方便不過了。但政府卻硬性規定女性公務人員穿著泰絲裙裝上班。這就是我所謂的謬誤所在：政府的要求，是否真能契合泰國當代生活的需求？
再回過頭來談OCAC。OCAC的主要任務在扶植、照護現代藝術。OCAC設立的問題在於，政府帶頭將當代藝術從泰國文化中強切出來。泰國的文化預算大量分配給傳統文化如廟宇與古蹟的保存——特別是在南亞海嘯之後；相對的，所謂現代藝術只得分得一小杯羹。
泰國文化部每年會選出一位藝術家並發給獎金，至其辭世。也就是說，如果得獎的藝術家已經有一定年紀了，政府將來只要再發給他十到廿年獎金即可；但如果被選出來的藝術家年齡相對年輕，則政府將要再撥出倍增的預算以為他過世前的獎金。
此外，OCAC成立了另一個叫做「席拉巴松」（ Silpathorn，รางวัลศิลปาธ）的文藝獎表彰在表演藝術、建築或設計等範疇有特殊表現的藝術家。這對我來說又是另一個問題所在。
文化部規定，國家文藝獎只得頒予從事泰國傳統藝術的藝術家，當代藝術家則無授獎資格。但作家似乎不受此規定規範，既可受頒國家文藝獎，也可接受Silpathorn提名。我不認為世上有任何其他國家也有將傳統藝術跟當代藝術切割的相似作為。
OCAC成立之前，當代藝術工作者所能獲得的來自政府的資源與支持都相當稀罕，因此它的成立不啻是好事。但辦公室存在的問題也的確有待解決。或許，政府應該從案件類型著手。
Q：今日的劇作家與導演又是如何思考、適應、引用或篩選「傳統」與「現代」呢？
A：綽號Tua的泰國導演Pradit Prasartthong曾經旅居日本，並且在旅日期間跟不少日本導演與藝術家合作創作過。Tua同時是位導演、劇作家及演員，也是第一名獲頒Silpathorn獎的表演藝術家。Tua在泰國被尊稱為現代劇場的教父，他過去曾接受泰國傳統梨伽（Likay）戲劇的訓練，後來更涉足當代劇場；他對泰式傳統的音樂劇特別感興趣，他的劇場則受到百年前西方戲劇的影響。
Tua相當沉迷將傳統泰國文學改編成音樂劇，但當然他所能吸引的觀眾仍屬小眾，不若百老匯。Tua是一個很重要的當代揉合傳統的例子：他的創作確確實實流著泰國的血。
《龍之心》Dragon’s Heart是Tua很重要的一部音樂劇作品。這部國族寓言旨在講述主人翁不斷否定自己華人血統的歷程，終於在劇終習得與歷史、自身和解。Tua在這部音樂劇中大量拼貼了許多媒材，所以即便題材古典，表現不失現代。我真的不清楚為什麼政府要把藝術家分門別類地貼上標籤。我相信，藝術家自己是不會被任何框架所限制住的。
在泰國內閣所有部門當中，文化部所能分配到的資源與預算最有限，也因此被視為最沒有權力的部門。沒有人想要擔任文化部長。到頭來，當上文化部長的總是最欠缺文化涵養的政客。曾經有任文化部長是由某甚有來頭的政客的太太出任。該政客因為某原因被限制不得再干涉政治，所以政府才給他太太這個頭銜，作為交換與補償。這就是泰國政治的真實樣貌。
所幸，泰國現任的文化部長是由閣揆直接指派，他確實出身文化界，專精古蹟保存。但這又是一個可惜的部分，泰國文化部內多的是與傳統文化相關的人士，他們亟欲推廣泰國文化，卻經常忽略當代藝術發展。泰國的國家劇院跟英國的或日本的大相逕庭。泰國國家劇院向來只有傳統舞蹈或音樂表演的推出，在這兒，你看不到莎士比亞，或歌劇，或任何當代美國戲劇。只有所謂傳統，沒別的了。
這絕對是個嚴重的問題。我記得有一年韓國國家戲劇節邀請泰國參與演出，我們派出一個編制六十餘人的假面箜舞（โขน）團代表，結果舞台容納不下。最後泰方只得改派編制較小的傳統泰國古樂團參加。
泰國人常把傳統文化當作正統泰文化，並將現代文化視為「異國的」。但如果你仔細檢視，你會發現泰國傳統藝術也一樣揉和了相當多來自周邊國家的文化。再拿食物為例，「帕泰」（ผัดไทย）壓根兒就不是正宗泰國食物，更遑論咖哩了：泰國食物有其中國或印度根源！我們只消把這些來自各個不同文化元的佐料和在一起，就成了所謂的泰國傳統。事實上，沒有什麼東西稱得上是真正的「泰」。
Q：所以泰國人比較喜歡傳統演出囉？
A：不盡然。在曼谷以外的一些城鎮中，這些傳統表演構成了泰國日常。舉例說，當你搬家時，你會邀請一整個村子的鄉民及僧侶到你新家做客，並僱請傳統劇團演出，娛樂你的客人。相同的，當人們嫁娶時，也會聘僱傳統劇團在宴會上表演。這也是泰國傳統表演型態留存下來的方式之一。
在曼谷，大部分學藝術的學生還是必須接受傳統劇場的訓練，但這些訓練只是為了力保文化的保存。泰國國家劇院的官方網站不常更新，民眾要知道現下劇院有何表演，其實不容易。事實上，到國家劇院看戲的泰半是老人。國家劇院的演出時間通常設在禮拜六、日的早上十點及下午兩點。很老派。老人們看完戲後剛好可以回家準備晚餐。這正是泰國國家劇院的現況。
另外，每年十一月，國家劇院都會推出一齣比較細緻製作的假面箜戲，為了這場年底的演出，劇院會花錢製作新的道具跟戲服。這有點像是某種慶賀，也可以拿來確保劇院每年都有新戲推出。
Q：請問劇場的補助機制、限制與審查機制如何影響當今泰國劇場生態？
A：如上述所言，既然當代藝術工作者所能獲得的政府補助甚少，而且所悉不多，因此，政府通常不會過度干涉當代藝術的演出內容。不像新加坡，在泰國，公開演出不需要事先申請許可。在新加坡，演出前先得送交劇本或影片以為審查。泰國則不然。不過，我想，這是因為在泰國，現代表演能觸及的觀眾數不多的關係吧？當前泰國政府比較在意的是臉書或其他社群軟體的點閱率，他們同時也相當重視電影及電視產業，畢竟，劇場在泰國的影響力仍然相當有限。
Q：那麼，裸體演出在泰國是禁忌嗎？
A：雖然泰國法律明令禁止裸體演出，但在曼谷，到處都有類似表演。有些人解釋這實則是為了觀光，也因此相關演出甚少受到政府關切。出於這樣的雙重標準，政府對裸戲常常抱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只要你不在宣傳當中著墨，大抵就沒有問題。
新加坡的狀況有點弔詭，一旦表演團體來自國外，裸露是被允許的。但在地表演團體則受到嚴格限制。在泰國，則切記在宣傳時避免事先警告，只要成為鐵證，麻煩就會找上你。
我們的表演形式跟內容上其實不大受限。泰國有許多表演藝術者曾經在國外受過訓練，他們喜歡跟像Tua一樣的導演合作。曼谷還有一群久居泰國的日本藝術家，他們甚至會定期舉辦國際舞踏（Butoh）祭！泰國人還頂喜歡舞踏的，他們喜歡其中靜思、冥想的部分。這跟泰國人佛教的根源有關。有些泰國藝術家會在表演中融入舞踏表演，但他們聲稱這些表演並非日本傳統舞踏，而是「當代舞踏」。
Q：當今泰國戲劇教育除大學提供專業教育外，中學或非政府組織是否也有相關的課程訓練？他們扮演的角色為何？
A：泰國中等教育側重傳統表演技藝的訓練，關於現代劇場的課程則付之闕如。我手上的十八、九歲學生們因此對當代藝術的發展認知相當有限。事實上，他們在泰國僅只曾看過一些傳統表演。這跟英國、日本、台灣等等，有很大的差異。泰國政府素來鼓勵學生從事、觀賞傳統戲曲。此外，學生為了通過入學考試，必須專注學習泰文、英文、數學等學科，也因此無暇親近現代藝術，或足球，或電影。泰國小孩跟台灣的學生一樣，得上補習班。不過我們還是有些針對如舞蹈等表演藝術所開設的專科學校與一些非屬政府組織的私人劇團。有些劇團長期與教育相關單位合作，進入學校表演諸如反愛滋等政府認為沒有必要教授予學生的主題的戲劇。
泰國教育部與文化部的整合勢在必行。大部分泰國人相信沒有上過專業課程也可以成為專業表演者。有些有志表演的年輕人則情願進入影視產業，畢竟，影視產業的薪酬高過舞台表演甚多。
Q：當今泰國劇場中，有什麼樣的社會議題面向？與政府當局的關係為何？
A：在泰國，政治是敏感的。有時候你跟新朋友聊天時，得先確認對方的政治立場。
十多年前，只要你上館子就會看到國王與王后的肖像，但這種情形已經開始有了改變。有時候你會看到前首相塔克辛（Thaksin Chinnawat）的照片。儘管塔克辛已經退位，但他在泰國的影響力仍然很大。除了國王以外，我想，塔克辛是全泰國最受歡迎的政治人物。民間甚至還有傳聞他將回鍋擔任閣揆。他真的很受歡迎。
在泰國曾有一場演出並未使用穢語，但內容卻與國王與王后有關。政府對這樣的表演很敏感。他們手上握有證據：Youtube。但其實，只要你不把表演實錄上傳到網路上，政府也就拿你沒輒。劇場有種「一次性」的特質。但如果議題敏感，有時候藝術家會選擇舞蹈這種比較隱晦的表演形式，來表達他們的政治理念。真正受過表演藝術訓練的人很快就可以知道這樣的表演意在指涉，但泰國所謂的文化官僚則不然，他們真正在意的是社群媒體。
我記得前次泰國大選結束時，臉書說巧不巧，就這麼當機了好幾個小時。群眾開始臆測政府插手網路，意圖限制他們的言論自由。但事實上，這次大當機還真的跟泰國政府無關。泰國人愛死了臉書及Instagram，這是泰國人能夠盡情發揮發言權的虛擬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