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迄今四十七年的日本劇團「維新派」,是等同於創辦人松本雄吉的存在。出身美術背景,早年受前衛藝術與超現實主義滋養的松本,以獨特的世界觀與美學發展劇場創作:用他理解世界的眼光,細探生活在城市裡的個體,獨特的各種面向;更以全身心投入的精神,創作超大規模的戶外劇場。
一九七○年,廿四歲的松本雄吉在大阪創立了「劇團維新派」(一九八七年更名「維新派」),直至去年六月他因病離世,四十餘年的時光裡,他擔任劇團的領航人、主宰者,是主要編劇與導演,也是表演指導和精神象徵,若說維新派即是松本雄吉,亦不為過。於是,當維新派團員決議按照原訂計畫、在松本導演選定的奈良平成宮跡,再製未完成的《AMAHARA當臺灣灰牛拉背時》,並於今年確定到訪高雄衛武營演出,毅然使用「最終公演」、「最終作」等詞彙稱呼此作的劇團,也標記了一個時代的結束。
受前衛藝術與超現實主義滋養的青年松本
出生於西九州熊本縣天草(Amakusa)的松本雄吉,小學時即隨家遷徙至大阪定居,而後畢業於大阪教育大學、主修美術。戰後的日本,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各類前衛藝術活動、各種創作能量迸發,松本就讀中學時期的大阪,正值由吉原治良(Yoshihara Jiro)所帶領的「具體美術協會」(Gutai Group)活躍之際,他們開啟的全新創作實驗——試圖結合表演、裝置、科技、互動等手法的觀念藝術,曾讓松本雄吉有深刻的印象:「他們的作品不只前衛,也非常『熱血』。實實在在地以全身、心投入其中的態度,對於當時年紀尚輕的我而言,那股精神,已強烈地遺留在我的記憶中。」他曾於訪談中言及,當時那些作品的理念,即是「打破既有的表現、去做沒人做過的事,創造從未存在之作。」他說,「先不管內容如何,若能以自身之力,做出這樣的東西,確實挺有趣的。」
大學時期,在美術領域、鑽研超現實主義而逐步建構的價值觀,也影響了松本雄吉觀看與理解世界的角度,「當時我們的想法是:現實世界是飄忽不定、難以掌握的,因為它是由如同我們這些微不足道,亦無法一一辨明的獨特個體所組成。」於是此時的他認為,「世界不過就是這一切不確定性與偶然的積累,一個不斷被風侵蝕、吹拂的概念,沒有固定的瞬間。所以,如果有一陣風、將一塊木頭吹至眼前,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它,那即是身體、行動與意識,三者交會之際。」他試著以這樣的眼光,檢視劇場:「那時的人們很流行談論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並有類似以『世界能否於劇場再現?』為題旨的討論。我讀了直發噱,難道這些做劇場的人,真以為我們得以理解世界?也難怪劇場讓我感覺無法親近。」松本在二○○八年的專訪中,想起當時的潮流和風氣,以及青年時期氣燄高漲的見解,依舊大笑不止,並接著說,「反觀現在的劇作家,又太過專注個人經驗了。有時候我都想說:『你可不可以別光寫自己,能不能談談世界?』」講話直來直往的關西阿伯,自有他的一套標準,那是從年輕起就根深柢固,隨著作品不斷發展、持續延伸茁壯的劇場美學。
從小巷看大阪,一再實驗的城市理論
在松本雄吉的創作字典裡,有兩個必須先行理解的關鍵字——「小巷」和「廢墟」——他稱為「息風之處」,也就是風所停留、安歇的地方。日本思想家吉本隆明對於人們置放家中盆栽的行為觀察,啟發了松本雄吉對於人與空間的想像:將盆栽放在自家陽台庭院,那是給自己看的;一旦跨出了界線、擺到防火巷、道路上,就如同街邊小吃攤一般,便成為行人能及、可觀,甚至踩踐之物。「身而為人,我們時常有需要界定『什麼是屬於自己的、什麼又是屬於別人的』這種傾向。巷弄卻可以成為既是我家花園、也是公共過道的地方。」松本雄吉說,如此模稜兩可、混沌不清,這種「不光是我,別人也這樣」的念頭,正是他對於「小巷」感覺趣味橫生,並聯想而出的定義。
「每個『家』都有創始人與所有者,可是小巷和廢墟,既無人帶頭設立、也沒人得以擁有。」他以大阪浪速區的一棟建築為例:已成了廢墟的大廈,仍可見當時人們相生共處的痕跡,裡頭紛亂雜遢的模樣,令松本想起香港的九龍城寨,「裡面就像3D立體的小巷子。」他說,「據悉那本是由法國建築師設計、於大正時期新建的公寓,那個年代的公寓大樓,不像現在這樣,住的都是生活型態相似的一般上班族。於是,你可以看得出來,這裡的居民們完全無法按照建築師原先預想的規劃、在整齊均等的空間裡過日子。」從小巷到廢墟,衍生而成他對於城市的概念,並透過創作,實踐屬於松本雄吉與維新派的觀察報告:關於城市的未來、城市的起源、歷史的某個面向。
一九九八年起,松本雄吉創作了合稱為「王國」三部曲的系列作,以他長年居住的大阪為故事背景。在第一齣《王國》裡,一位古代少年隨著地下水道抵達滿是木樁的未來大阪;其後的《水街》,則描繪明治維新之後、在煙霧瀰漫的新興工業城市中,移民至此、漂流無依,屈居在漁船裡、水道上的新住民;第三部曲《流星》則將眼光聚焦在更多隱身大都會角落、隻身漫遊於街角的少年,預告著城市文明將成為人類百萬年旅程的最終章,只待顯現於夜空中的巨大飛船,將一切終結。
「一座城市是由許多複雜的『層次』組成,」松本說,正如地底下層層深埋積累的各年代土壤與歷史文物,好似地理課本的地層剖面圖,在層與層之間,甚至會以弧線或上下交錯的方式顯現。若要他詮釋自己的城市理論,不如問他「自認身處於哪一層」,或是說「在哪幾層裡,有得以定位自身之處,並以此串連起這座城市特有的戲劇特性,以及可以在此地執行的劇場作品。」不僅是這三部曲,維新派過往及之後的所有作品, 其實都是松本雄吉在不同時期中、以各面向接近城市的某種企圖:「尋覓著立足點,抑或再次確信,這個地方並無可立足之處。」
在危險之界,樹立一扇通往黑暗異境之門
一九六○年代的大阪,還有另一個團體也對松本雄吉的創作帶來了影響,那是由池水慶一所主持的“The Play”。這個從一九六七年起開始各種不特定創作活動的組織,其實稱不上是團隊,更像是以“play”為名,號召當時各類型志同道合的藝術家,一起玩樂、實行類似偶發藝術(Happening)、行為藝術等特定計畫的創作聚會,年輕時期的松本亦曾參與其中。The Play 的創舉包括:製作一顆約三公尺高、兩公尺寬的「巨蛋」,將其放置海上漂流,期望它能隨著黑潮抵達太平洋彼岸,或在京都的山上以兩三百根木條搭建金字塔形狀的引雷塔 。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生活與藝術不分,將野外空間和時間當作資源、毫不受限的自由態度,正好呼應了松本雄吉在提及「戶外劇場」時,所言之「持續置身於外」。
松本笑稱自己是個「法外之徒,置身於社會規則之外——我想,每個創作者皆如此。不過,我個人認為,創作者也不該自囿於既定手法與風格。」他接著解釋,「戶外劇場不只是在戶外搭建劇場,而是要保持『置身於外』。不願受限於既有成規,希望探究邊緣、行走邊界,自由自在地飄蕩著。」維新派的戶外劇場,對堅持此道的松本雄吉而言,有兩層意義,其一是他所謂的「一次性劇場」:「在室內做戲,早早跟劇院訂個時間就好,不用多花什麼力氣。而我所謂的『一次性劇場製作』沒有投入相等的毅力、決心與縝密的規劃,是不可能完成的。所有參與其間的人員,如果無法維持高度的能量,或有人決定中途放棄,整個製作就會瞬間崩塌。所以每次開始之前,我其實都會好好重新思考製作戶外劇場的原因為何,不然就失去意義了。畢竟,也沒人逼我們這麼做。」
其二是追求整體環境的立體感:「基本上,劇場是個讓你自己畫好界線,接著開始定義什麼可見、什麼不可見的地方。於是容易造成誤會,以為我們真的可以畫出一條線,然後說:舞台從這裡開始。在做《從鞋底到冥王》(1975)的時候,我們曾經在舞台的四周挖出一條溝渠、灌滿水,當作邊界。」松本說,「後來我發現,劇場應該是個建構一扇門的地方,那扇門的背後,是日常生活中無法輕易看見的『陰暗面』與『異世界』,而這扇門、這條界線,不過是你的工具罷了。以維新派的工作狀況來說,我們要處理戶外的表演空間,連觀眾席也要自建,本來類似觀看電影的2D劇場視角,變成了3D的整體環境。於是,觀眾更得以窺見四面八方的『陰暗面』或『異世界』。」
想要做出沒人做過的有趣之事,當年的大阪青年,後來有了自己的劇團,用他理解世界的眼光,細探生活在城市裡的個體,獨特的各種面向;更以全身心投入的精神,創作超大規模的戶外劇場。他思考肢體表現、奠定訓練基礎,創立獨樹一格、自成一家的表演風格。在天空與草原之間,維新派的最終演出,將是松本雄吉一生最後的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