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集體對「我」的認同,藝術是「我」作為個體的提升,歷史烙印著多少由個人抹煞自我價值而產生的悲劇和教訓,所以,在沉重地提出反思的同時,《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可貴,難得在於,即便看似只有花前月下,兒女私情,沒有生靈塗炭,逼害殺戮,但我仍能在有意或無意地擦肩而過時感受到,自由和自我的掙扎與搏鬥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花在欲迎還拒欲拒還迎的時間,加上後悔的時間,比相聚的還要多。
我們該怎樣創作?就像我們都值得一次美好的初戀。它是重述千百次都還是第一次的一個故事。因為它永遠盈溢著無數的細節,永遠可以從這個鏡頭或那個剪接切入。永遠不會模糊,而且愈久之後愈清楚,因為美好,所以保鮮。每次創作都是一次初戀,這,是信念。初戀就是借著第一次的發生關係而發現仍然稚嫩、仍然脆弱的自己。而注定的某種徒勞,因此更是美好的一部分——試問,有什麼能比摸著未知往前行進更能令脈膊加快?心跳加速?感謝一直創作使我一直患得患失,喜悅郁憂,如同第一次發現,我喜歡的人原來也喜歡我。
初戀,人生向前走的動力
《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是一部喚醒初戀作為人生動力的電影,如果你相信初戀是不能缺少的充電器。累了,失去對善的信念,感受不到有人因為你的存在而快樂了,想想第一次遇上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然後,那些在一起的時光,不在一起卻由思念牽在一起的時光,從來不會因為過去而消逝。只有初戀,是不用鉤沉的文物,不用修復的電影,它自有其自動活化的細胞,當我們恆常用它撫慰心靈的時候。陪伴我們走在人生路上,不是己被放下的那個人或那曾牽過的手,卻是從中得到更多的能力,例如學會用微笑看待過去現在與未來。
第三次在銀幕上看它,比上兩次更被打動。第一次看到軀殼,第二次以為看到更多了,第三次才發現上次漏了許多。還是因為,第三次我才看到更多奧利佛(Oliver)?伊利奧(Elio)的是哀愁,奧利佛的是悲傷。一個是湖,一個是海。所以這一次不像佇立憑弔,卻有眼看淹沒將至的近乎窒息。那是因為伊利奧的父母都保護著他們的小天使,奧利佛離開了那個夏天,就要回到現實。乍看伊利奧的情緒千變萬化,但奧利佛的面譜何嘗不是人前人後各適其式?尤其在兩人共宿一宵之後的早晨,和臨別的破曉。那是伊利奧從未見過的奧利佛。這一次看,火車站送別,我難過的不只是有人要長大了,而是,有人不得不跳上終其一生也是帶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乘搭的列車。多麼孤獨。
伊利奧和奧利佛之間到底是怎樣的感情,全片每一個人都在猜,但是當然,以兩位當事人最意馬心猿,怎樣踏出下一步也怕恨錯難翻,尤其比較年長,又在性格上諱莫如深的奧利佛。電影對他對伊利奧的若即若雜,是內心有數故而因不想傷害伊利奧。只是後來……電影的尾聲,人去樓空,伊的心也像被掏空了。父親見狀,開解他說,「不要因為害怕受傷而忘記自己是個有感受的人。」對我來說,就是用自己的信念推動季節的變化,夏天走了,夏天還是會再來。
怎樣處理「我」,然後怎樣面對「你」
在《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中看到的,不是小清新,不是小情愛。我看見的是在不同背景成長下的兩個人,怎樣處理「我」,然後怎樣面對「你」。所有問題的核心,都來自對於自我的認知:如何接受,因何否定。文化是集體對「我」的認同,藝術是「我」作為個體的提升,歷史烙印著多少由個人抹煞自我價值而產生的悲劇和教訓,所以,在沉重地提出反思的同時,《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可貴,難得在於,即便看似只有花前月下,兒女私情,沒有生靈塗炭,逼害殺戮,但我仍能在有意或無意地擦肩而過時感受到,自由和自我的掙扎與搏鬥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花在欲迎還拒欲拒還迎的時間,加上後悔的時間,比相聚的還要多。
文字|林奕華 戲劇創作始於1982年,除了舞台,也在其他領域追求啟發與被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