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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是扣合時代的長照議題,內容是無路可出的社會真實縮影,如此沉重,幸而藝術手法婉轉巧妙,舉重若輕平衡了內容帶來的壓迫感。(秦大悲 攝 娩娩工作室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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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進現實的一把匕首

娩娩工作室《死死免了米》

敏銳的聲音效果、真實的口語腔調、簡約卻緊扣現實的舞台設計。這齣戲一開場就出手不凡,令你眼睛一亮——是的,這就是久違了的劇場感,劇場不是故事的容器,不是故事的附庸,不是話劇的精緻化,劇場就是劇場,劇場就是主體,它既涵納故事,同時也用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美學形式,不一味依賴口語表達的敘事邏輯,而直接用全感官的覺受表露豐富的感性與意義。

敏銳的聲音效果、真實的口語腔調、簡約卻緊扣現實的舞台設計。這齣戲一開場就出手不凡,令你眼睛一亮——是的,這就是久違了的劇場感,劇場不是故事的容器,不是故事的附庸,不是話劇的精緻化,劇場就是劇場,劇場就是主體,它既涵納故事,同時也用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美學形式,不一味依賴口語表達的敘事邏輯,而直接用全感官的覺受表露豐富的感性與意義。

娩娩工作室《死死免了米》

2017/12/29~31 台北 文山劇場

坐在觀眾席等待戲開場的我,隱約聽到來自頂端車流的聲音,這是位於地下一樓的文山劇場,我好奇難道這個場地隔音這麼不好?沒多久,我明瞭這聲音是開演前的前導,呼應著眼前的舞台設定:一個位於半地下室的房間。 

那是本劇的場景設定。 

聲音的戲碼

然後燈暗。暗中,「哐」,之後緊接著窸窸唆唆的聲音,「哐—窸窸唆唆」,「哐—窸窸唆唆」,「哐—窸窸唆唆」……,這聲音很戲劇化地抓住觀眾的聽覺,令人好奇暗中發生了什麼?接著燈亮,你看到幽暗中一個老婦(賴玟君飾)拄著四腳助行器練習走路,每移動一次,那白鐵製的助行器便發出「哐」的一聲,沒力的雙腳緊湊跟進,於是在膠質的綠色地板上摩擦出「窸窸唆唆」聲響。

然後你看到俐落簡約的舞台設置:兩張頭尾相連的病床橫在舞台上,一張是長期臥病的阿嬤(就是這位正在練習走路的老婦)的,另一張則躺著雙腳因車禍而癱瘓的姊姊(黃采儀飾)。兩張病床中間地上放著一個插電的捕蚊器,在幽暗中發出淡藍色螢光,上舞台靠邊的角落站著正值青春年華的妹妹(胡書綿飾),她是這祖孫三人相依為命的家庭裡唯一的照顧者,她正戴著耳機聽著流行音樂,全舞台最亮的光區給了她,烘托她洋溢的生命,對比著這一室的病氣沉悶。

橫跨整個舞台垂掛在半空中的,是十二個常見的抽風扇一字排開。遠處的背景則是靠著外面牆壁的、人工得很的大格子竹架,那種供藤蔓植物攀爬的那種,但上頭只聊勝於無地纏了幾條綠色植物,牆底下擺了幾盆不甚茂盛的小盆栽。這些簡單的擺設,精準地點出一種很台灣在地的空間景觀,現實感十足。

阿嬤執拗地「哐—窸窸唆唆」、「哐—窸窸唆唆」的身影,因為幾次短節奏的燈光明暗切換而使之顯得更加孤寂冷清。導演洪千涵把節奏掌握得很好,用了最精簡的語言,將一個家庭的處境與環境的現實感,清晰飽滿地呈現出來,毫不拖泥帶水,也沒有多餘的廢筆。

聲音的戲碼繼續,阿嬤躺回病床,扭開她的唸佛機,「觀音菩薩~觀音菩薩~」偏執重複。姊姊繼而打開她的隨身音響,帕華洛帝盪氣迴腸的〈公主徹夜未眠〉用音浪強壓阿嬤的唸佛機,阿嬤不甘示弱,加大「觀音菩薩」的音量。於是,臨床不良於行的兩人,競逐著音量,台式唸佛唱誦與義大利歌劇互相鬥法。

這時青春無敵的妹妹終於脫下放送著流行音樂的耳機,好整以暇地走向她們。她關掉姊姊的錄音機:「死人歌(台語)!」然後再走到阿嬤的床頭關掉唸佛機,「死人歌(台語)again!」這自然不造作的口條,生活、簡潔的用語,舉重若輕的黑色幽默句句戳中要害,非常真實地貼近底層常民。幾筆情境,幾句台詞,已經令人期待劇場久違了的真實感與現實感。

久違了的劇場感

台灣劇場圈某些文化延續著國民黨威權統治幾十年的遺緒還沒散去,劇場裡頭的口條聲調至今仍然外省小資腔當道,與實際台灣廣大庶民生活現實極度不相稱。優劇場八○年代已經在尋找台灣人的身體了,但我們等待台灣劇場尋找台灣人的口語腔調也未免太久了,每每看到新生代依然繼續沒疑惑地在舞台上延續著八○年代蘭陵、表演工作坊那一路的官方國語口條,實在令人窒息(那樣的腔調當然也有其歷史因素與價值,只是在整個劇場生態中占的比例也未免太大,太理所當然了點)。

回到這齣戲。敏銳的聲音效果、真實的口語腔調、簡約卻緊扣現實的舞台設計。這齣戲一開場就出手不凡,令你眼睛一亮——是的,這就是久違了的劇場感,劇場不是故事的容器,不是故事的附庸,不是話劇的精緻化,劇場就是劇場,劇場就是主體,它既涵納故事,同時也用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美學形式,不一味依賴口語表達的敘事邏輯,而直接用全感官的覺受表露豐富的感性與意義。

內容方面,這齣戲一樣充滿現實感。主題是扣合時代的長照議題,內容是無路可出的社會真實縮影,如此沉重,幸而藝術手法婉轉巧妙,舉重若輕平衡了內容帶來的壓迫感。導演的巧思表現在幾個地方:

做愛—

妹妹與男人做愛的一幕,殘酷地在姊姊病床下病床旁發生,而關於做愛的畫面其實是劇場的難題,直白地模擬做愛的活塞動作令人感到粗糙作嘔(二○一七年初某齣戲便是如此表現),過於落花流水的抽象表現又搔不到癢處。這齣戲別出心裁地讓男女雙方嘴巴追逐著腳丫子上的襪子,撕扯、重濁的呼吸、快感的低吼,以嘴與腳形成的中心糾纏著身體,拉開肉搏的張力,完全不輸赤裸的直接。

死亡—

相愛且相恨的至親,因為一個數落舊帳的擦槍走火,姊姊失控絞死阿嬤。那是一連串阿嬤的碎念,揭露了姊姊不願面對的內心黑暗,姊姊為了讓阿嬤停下來,突然歇斯底里地捲動病床拉桿,一字型的病床便快速呈V字型彎曲,躺在上面的阿嬤身體跟著上下相折,然後姊姊延續著快節奏,走過去將靠頭部的被套從床墊脫離,套在阿嬤頭上矇住口鼻,一切戛然而止,以此意象完成死亡。 

告白—

如陽光空氣水一般存在的點滴架,在雙腿癱瘓的姊姊戲末生命告白時,幻化為演講台的麥克風架,唱卡拉OK的麥克風插在點滴架的凹洞裡竟然剛好,於是穿著紙尿褲的姊姊站上亞培安素(病人的營養補充罐頭)組合起來的演講台,進行最黑暗沉重的生命告白。不是雙腳癱瘓嗎,怎能站立?這便是所謂魔幻寫實,寫實一旦達到真實的厚度,魔幻一點都不會失真。

抽風機—

那一排橫跨舞台的十二支抽風機組,當要描述地下室場景時,是那麼的畫龍點睛;當情節轉為內心狂亂、魔幻時,它便與燈光音樂共舞地下降到與人等身高,成為充滿不確定感的漩渦,瞬間改變整個舞台的空間感受。

口條腔調—

本劇一大特色是,演員的口條難得沒有造作的舞台腔,宛如紀錄片一樣自然,不過並不因此減少演出的張力,這需要導演與演員在面對「如何在舞台上切中真實」這個功課時抱持不放過的態度,而不是理所當然模式化地翻版「所謂的舞台表演」。我認為這是極重要的一件事:理所當然地反覆是死的,即便技術很純熟,都令人覺得滑溜得索然無味。如何在技術到位的同時讓每一刻的呈現都宛如處在全然新生的當下,本該是導演與演員要全力去追求的一件事。本劇導演與演員面對真實不輕易放過,而真實反饋以力道。

令人激賞的三位演員

三位戲份最重的女角也因為在舞台上活出真實而令人激賞,你會訝異飾演阿嬤的賴玟君還不到卅歲;飾演妹妹的胡書綿也把青春不羈與草根台味揉和得渾然天成;最大的驚喜是飾演姊姊的黃采儀,不管是苦讀向上曾經當過補習班老師的氣質,或是長久臥病的邋遢封閉,抑或對愛慾的飢渴荒蕪,她把這個角色身上的複雜光譜一一呈現得層次分明且豐富,簡直就像活生生的當事人。最後一幕赤裸告白,采儀站上亞培安素排列成的蘋果箱上對著插在點滴架上的麥克風娓娓道出她最深沉的心聲,她說她偏執地到處打聽那個從小就遺棄她們姐妹的親生母親,只為了當著她的面跟她講:「(台語)臭雞巴、死破麻,曉得生不曉得飼……」她要讓親生母親羞愧難當,她要讓親生母親知道她一路苦讀到大學畢業、賺了很多錢、買了自己的車……這些台詞在采儀的口中一句一句道出,不是聲嘶力竭、不是破口大罵,而是彷彿從關在死蔭幽谷廿幾年的靈魂,向頭頂上的一線天吐出的深沉控訴。黃采儀無疑是二○一七年台灣劇場最佳女演員。

講到這邊,你也要同時對編劇陳巧蓉豎起大拇指,「臭雞巴、死破麻」這麼毫無遮攔的粗鄙、但出現在這裡卻是情感厚度上無可取代的髒話被寫進劇本裡,這需要多麼深地浸潤於台灣底層現實,才能如此不迴避地直面砍來,刀刀見骨。這台詞且須冒極大風險,若導演、演員沒有承接住,很容易就變成粗淺直白宛如本土劇八點檔。

這是像一把匕首插進台灣社會現實的一齣戲,我們沒有這樣的劇場已經很久了。

 

文字|林靖傑 電影、紀錄片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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