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如何去想像一個後語言、後文明的世界?我們該如何拆解那建構我們存在的根據?最終,我們只能在AI機器人身上看見人類所是的,無法看見那人類所不是的。劇中無論是令人同感的,抑或是陷入自我矛盾的,似乎也再次證明捨棄語言的實驗沒有成功的可能。語言就是我們賴以維生的世界,我們的世界就是語言。沒蓋成的巴別塔,依然牢牢地站在那邊。
楊景翔演劇團《阿飛夕亞》
2019/12/8 台北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我們究竟該如何在虛構架空場景中處理真正的切身歷史?這是看著《阿飛夕亞》兩位AI機器人相依相守一世情的同時,我的心中浮現的疑問。我想,編劇林孟寰或許也有著相似的困惑,至少這是我在以下台詞中感受到的:
亞伯:你有聽過一個說法嗎?每一種語言背後都代表了一整個世界,所以人類看起來像活在同一個地球上,但其實是千百個重疊在一起的世界喔。
小黑:嗯嗯,所以人類才那麼愛戰爭和吵架吧。
亞伯:那如果人類不需要語言了,他們的世界會變成同一個嗎?
小黑:還是世界就會消失?畢竟世界也是語言創造出來的嘛。
如何以語言提出後語言的存在想像?
切身或架空,真實或虛構,人類究竟以什麼來建構自身存在?我們又如何能在質疑、挑戰既有建構的同時,不損於我們的存在?這個「我們」,可以小至個人,延展至種族與文化。正如劇名「阿飛夕亞」這四個字,譯自英文Aphasia,意指失語症。而此處的失語,不只是個人認知失調之病理現象,更成為文明乃至人類生存之維繫。故事設立在人類文明崩裂後,AI機器人在後文明時代取代了人類主宰世界,僅存的人類則退回前文明狀態,成為被機器人復育的遺留物種。劇作在此拋出了一個大哉問:沒有語言該如何傳承智慧與文明?畢竟,像是劇中微妙且無所不在的聖經隱喻,語言既可作為神的存在本身,也決定了人類的命運;藉巴別塔象徵展現了人類意志,也預言了人類之毀滅。弔詭的是,對一齣仰賴語言文本的劇作來說,又該怎麼在劇場裡描述失語的世界,提出另一種後語言的存在想像?於是,對於語言,連帶意識、記憶、文明的鬆動,終究只能停留在最枝微末節的表面,如刻意設計的聲調節奏、陌生腔調的運用,抑或是不時穿插於字句之間的無意義語助詞(「咩」)。
無論是失語狀態或文明崩裂,或許以人類有限的智識,終究無法去想像自身未曾經歷之事。正因此,末世之後的機器人世界,理所當然成為末世之前人類生存景況的預/寓言(就和所有古老的神話一樣)。我們依然可一眼辨認出那些已消失、待消失的文明遺址,像是時而由人扮演、時而是真實物件的雕像,像是存在感強烈的聖經影射(除巴別塔隱喻外,角色以人類第一對兄弟Abel與Cain為名),像是影像畫面暗示的瀕危物種,像是迫在眉睫的氣候危機,像是滅絕進行式的台語,也像是劇末進場探測「遺跡」的外來「人類」其口中說的陌生馬來西亞福建話(為台灣也存在但日漸少見的台語泉州腔)。
人類機械化的隱喻與機器人的真實情感
當然,其中最具說服力的,不啻為兩個AI機器人與科學家人類阿凱之間的感情。人類(柯德峰飾)與機器人小黑(楊棟清飾)的主從關係,隨著文明崩解而翻轉,然不變的是某種相互依賴之共存。機器人掌權後,一方面復育人類,訓練其行為(在此同時,後語言時期的訓練制約,依然符合著獸/人、原始/文明的想像,後文明也等同於前文明);另一方面,機器人卻也面臨了自己將至的生存終點。根據故事設定,機器人有其年限與版本更替(正如今日我們所熟悉的科技產品)。小黑是舊款的機器人,零件逐漸停產,功能也慢慢失常。與新款機器人同伴亞伯(汪禹丞飾)之間若有似無的曖昧情感(後語言時代的機器人,還在摸索、感受這種「情感」究竟為何),驅使後者不斷將前者關機開機以更新元件,推遲退化失能的速度。而作為觀者的我們,正隨著小黑的開關機,得以一窺其意識之縫隙,或說是記憶與奇想滲透之境。
有趣的是,人類科學家似乎在生存時便已失去了人際溝通的人性溫度,全藉由機器表述其內心想法,與外在世界(即自己創造的AI機器人小黑)溝通。我們在此深刻感受到人類機械化之隱喻,反倒是看似不知愛為何物,冰冷且規格化的AI機器人,擁有了率直不加掩飾的真實情感。儘管他們尚不知這樣的情感為何,台下觀眾卻再也熟悉不過。至於前者透過科技媒介來溝通表述,才是我們在真實世界尚不知是何物,只能慢慢感受摸索的。以此鏡射當代人類生存境況,再次將後語言、後文明的世界,重新指向跨越特定線性時空的普世人性。
出現了過多自我矛盾的時刻
然而,《阿飛夕亞》似乎並不甘於讓未來預/寓言單純成為當代世界之隱喻。我想,這也是我不斷浮現「該如何/要不要在虛構架空場景中處理真正的切身歷史」此問題之原因。究竟我們在談的,是我們普世人性、感情(跨物種與同性)、權力關係之宰制、文明之存滅、記憶之消亡、語言的開創與挾制,還是線性時空後文明、後語言的哲學問題?簡單來說,我們在談的究竟是未知的未來,還是只是要影射現在?是要建造,還是要拆毀?更有甚者,究竟是世界末日,還是單純只是人類的盡頭(愈來愈多學說,指出人類的滅絕,反而會是地球求生之道)。諸如此類的問題懸而未決,導致劇中出現了過多自我矛盾的時刻。舉例來說,由旁觀者(周浚鵬飾)所敲打的缽碗,一方面既肩負起時空轉換象徵,代表小黑關機時所越過的時間,在這齣以跳接時間軸來探討意識、記憶與文明建構的劇作中,自是一重要母題訊息;但在許多時刻,在旁觀者退場後,卻又見角色拿起缽碗一陣亂敲,混淆了意欲建立的神秘意義。又或如既由真人演出,偶爾又替換為實物的雕像,既像另名見證者,像人類文明遺跡無聲的存在,又當起人類科學家的發聲器(宛若人類身機器形的第二自我)。多重解讀雖讓作品充滿不斷變動的豐富指涉,虛與實卻未能真正產生對話,反讓訊息顯得龐雜而失重。
於是回到原點,我們該如何去想像一個後語言、後文明的世界?我們該如何拆解那建構我們存在的根據?最終,我們只能在AI機器人身上看見人類所是的,無法看見那人類所不是的。劇中無論是令人同感的,抑或是陷入自我矛盾的,似乎也再次證明捨棄語言的實驗沒有成功的可能。語言就是我們賴以維生的世界,我們的世界就是語言。沒蓋成的巴別塔,依然牢牢地站在那邊。
文字|白斐嵐 美國伊利諾大學香檳分校戲劇理論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