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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不斷與當年《拾月》的珍貴影像片段交叉互文,透過M式敘述的詩意口吻,來往於歷史記憶與現時當下之間。(許斌 攝 人力飛行劇團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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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是留給有回憶者

觀賞的當下,不斷地揣想著,我們是跟著M的回憶在尋溯一九八七年的浮光掠影,當年的M也藉由陳映真的《兀自照耀著的太陽》跟著故事中的小淳的敘述回到一九四○年代知識分子殘影與身分認同的混沌,那麼,這批演員以及當今廿、卅歲的九十後青年,在卅二年後,他們又將以何方式及姿態,回望二○一九年的當下,屆時廿、卅歲的年輕人,又將如何談論二○一九的種種?

觀賞的當下,不斷地揣想著,我們是跟著M的回憶在尋溯一九八七年的浮光掠影,當年的M也藉由陳映真的《兀自照耀著的太陽》跟著故事中的小淳的敘述回到一九四○年代知識分子殘影與身分認同的混沌,那麼,這批演員以及當今廿、卅歲的九十後青年,在卅二年後,他們又將以何方式及姿態,回望二○一九年的當下,屆時廿、卅歲的年輕人,又將如何談論二○一九的種種?

人力飛行劇團《M,1987》

7/4 台北 剝皮寮演藝廳

劇名裡的「M」,大部分資深的劇場觀眾應該知道,指的是資深劇場導演黎煥雄,取了個西班牙文名稱Miguel,縮寫簡稱為「M」;故此,劇名可以直白地理解為「一九八七年的Miguel」,或者可以理解成某人以M為表述的對象,欲憶述一九八七年的事物。以黎煥雄長久以來的書寫創作習慣,不脫詩意、抒情、感懷等語文風格,並仍表現出左派的批判與浪漫。

演出一開始,是將一九八七年的許多新聞事件撿選出來,按月日順序排列,一條一條的字幕投影在演藝廳的牆上(可惜經過文創處理過的空間,已經失去了歷史斑駁感,否則力量應該會更強烈些)。可以注意到,第一條新聞便是與香港有關,儼然在對應著當下的香港,回歸後的香港,「反送中」的香港,憤怒的香港;其餘各條,有大半都是關注東亞及東南亞的新聞,這應該也和新世紀亞洲崛起、台灣重新思索亞洲、閱讀亞洲的趨勢有關;歐美及其他地區的新聞,則點綴式地穿插其間。這應該是以台灣為本位的同心圓擴散歷史觀與國際觀,相較於當年的中國史觀或歐美中心論,一方面是國際政治氣候的轉向,另方面也代表了史觀範式的轉移。

「在場」者與「缺席」者

根據台灣小劇場歷史的記載,以及部分資深劇場人的記憶,那一年的黎煥雄還是名淡江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參與了河左岸劇團所製作演出的《兀自照耀著的太陽》,改編自陳映真的同名小說;不過那時陳映真不在台灣,而是在韓國漢城參與一場文學研討會,正巧遇上了「六月民主運動」的發生。而今晚的演出,陳映真仍然無法到來,永遠地缺席了。

「在場」與「缺席」是構成劇場經驗記憶很重要的兩個判準,「曾在」者總是掌握著較多較大的話語權,但弔詭的是,「曾在」者僅管聲嘶力竭、苦口婆心地不斷訴說著當年勇,「缺席」者卻不見得願聽其詳,或者經常是不得其門而入,所謂「說故事的人」,在當今的文化語境中,似乎不再那麼權威、神秘而迷人了。

在河左岸、黎煥雄、陳映真之外,那一年的「台灣光復節」(一九八七年十月廿五日),籌備與興建多年的國家戲劇院,正式落成啟用;為了抵拒「國家」戲劇院的收編,幾個當時的小劇場團體(包括河左岸、環墟、筆記等),跨團合作,由王墨林策劃,王俊傑擔任藝術指導,在台北縣淡水錫板的海邊廢墟演出《拾月》,不僅演出地點偏遠、廢棄,演出時還適逢當年度的最強烈颱風來襲,實現了某種「環境劇場」的概念。 

這次的演出不斷地與當年拍攝所留下來的《拾月》珍貴影像片段交叉互文,透過M式敘述的詩意口吻,來往於不可復返的歷史記憶與永動不居的現時當下之間,也來往於陳映真、馬奎斯、黎煥雄的若干創作文本之間,這些文本其實也透露了某種「五年級」的世代文藝品味。六位演員(崔台鎬、劉廷芳、李曼、楊奇殷、吳靜依、謝孟庭)系出同源,均畢業於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出生年份介於一九八四年至一九九五年之間,不論是生於解嚴前後,戒嚴幾乎不在他們的成長記憶之中。一九八七對M來說,是某種歷史回望與詩意反芻,但對演員而言,卻是想像與猜測絕對多過於經驗與記憶,這批演員身上少的是歷史的凝重感與知識青年氣質,他們有的是當代的時尚感與文青風,漂亮、乾淨,正以他們能夠駕馭的表演方法,去趨近M中年初老的回憶,以及回憶中的回憶。

回溯那回溯的歷史

觀賞的當下,不斷地揣想著,我們是跟著M的回憶在尋溯一九八七年的浮光掠影,當年的M也藉由陳映真的《兀自照耀著的太陽》跟著故事中的小淳的敘述回到一九四○年代知識分子殘影與身分認同的混沌,那麼,這批演員以及當今廿、卅歲的九十後青年,在卅二年後,他們又將以何方式及姿態,回望二○一九年的當下,屆時廿、卅歲的年輕人,又將如何談論二○一九的種種?

觀看時,經常更期待的是那偶爾斜斜地投映在牆上的《拾月》歷史演出影像,狀似孱弱,畫質稍嫌模糊,影色黑、灰、白相間,但是影中的表演者是那麼地有力量,那麼地實在,影中撐傘觀演的觀眾,一個個又是那麼地全神貫注,興致盎然,在颱風天的不確定裡,觀演雙方卻似乎更確信了彼此的存在,那是小劇場精神的某種篤定,至今依舊令人神往。

「回憶」、「時間」與「歷史」,在這個演出之中,成為很重要的構作元素,倘若還可以的話,則是加上「世代」。解嚴初期的劇場創作,總是會面對歷史與時間,那是個重新認識與考掘台灣歷史與身分認同的時代,重揭歷史傷痕與政治禁忌,再怎麼不堪、血腥、荒謬,都是歷史的一部分,只能原諒,不能遺忘。然而解嚴至今,不過才卅二年,按照傳統社會學的算法,不過才一個世代,許多當代劇場創作者早就對歷史無感,多半處理個人情感與記憶,歷史認知的斷裂與了無心思,享用信手捻來的創作自由與展現對於公共議題的關心,卻對自由與民主之得來不易,普遍認為理所當然。沒有歷史感,忘卻歷史,拋棄歷史,難怪如今的劇場,盡是時空錯亂、空乏的遊魂。

必要的混齡溝通

我所觀賞場次的演後座談,便有一位「九十後」的年輕人發表其觀後感,語言跳躍、斷裂不成句,「解嚴什麼的」對他而言,不過就是歷史課本的一、兩行文字帶過,頂多考一考就忘了,根本沒什麼感覺或影響;此外,他轉而關注表演音量、使用隨身麥克風、爬高的演員會不會跌落等技術問題或戲外之物,無法探觸演出的主旨核心,只好如此這般地緣木求魚,「緣」與「求」的方法,「求魚」的目的,也不甚清楚。

黎煥雄回應得好,每個世代都有其要面對的課題,當下年輕人對於諸多公共議題的關心與行動表達,很大程度就是解嚴的政治果實,但這並不代表已經完全解嚴了,父母及師長多半都是在戒嚴中成長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仍是鬼影幢幢,不容忽視,也許經過三個世代之後,再來看看有無影響。這樣給年輕人的提醒,這樣與年輕演員合作,都是必要的混齡溝通,否則世代的同溫效應,將使得歷史的孤寂感更為清冷。

 

文字|于善祿 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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