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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市一景。(AFP 提供)
特別企畫 Feature 瘟疫中的日常生活:心靈紓困(可能)提案 提案3:閱讀吧! 瘟疫蔓延時,找尋給未來的啟示

肺炎與吹水

#支撐現實 #非虛構寫作

《武漢封城日記》就像一場在酒吧裡的吹水大會,它很沉重,伴隨死亡如沼澤般往下的引力,但它的形式及其被審查過的經驗,使它的閱讀經驗變得飄浮而失重,像個氣球朝向一個疑真似假的陰天飛去。如果真假並不重要,我唯一能在意的就只能是我在閱讀時接收了什麼,我該如何作出反應。

《武漢封城日記》就像一場在酒吧裡的吹水大會,它很沉重,伴隨死亡如沼澤般往下的引力,但它的形式及其被審查過的經驗,使它的閱讀經驗變得飄浮而失重,像個氣球朝向一個疑真似假的陰天飛去。如果真假並不重要,我唯一能在意的就只能是我在閱讀時接收了什麼,我該如何作出反應。

廣東話裡有個詞叫「吹水」,意思有點像唬爛,但又沒那麼負面。我去問一個人事情,他胡說八道夸夸而談,我可以罵他吹水;但一群人圍在一起不著邊際的閒聊,隨便發表點意見,那我們也是在吹水。總括而言,吹水通常是貶義與中性的用詞,很少用於褒義。「真理是愈辯愈明的」這句話不太能翻譯成「真理是吹水出來」的,大概就是這樣。

防疫時期是吹水的好時節,當然不是講面對面的交談,因為吹水其中一個解釋是把口水吹得到處都是,這樣會群聚感染。我們躲在手機電腦後面,每天亂七八糟地講些廢話。最常出現的第一句話是好想去KTV,其次是好想去旅行,或者就講最近發生了什麼鳥事,大概所有人都差不多。在什麼地方都不能去的日子裡,故事成為我們的社交貨幣,交換又交換,換到無水可吹為止。

為何她有這個再現機會?

在這段困倦的日子裡,有些故事對我來說是比較吸引的,說吸引這個詞好像有其積極性,但它其實是場悲劇,前所未有的悲劇。我講的是《武漢封城日記》,一本今年三月出版的書,作者郭晶是在武漢封城後被困的其中一人。我不能說這種經歷吸引我,但我可以說,我想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先前拿到書時,我馬上讀完還寫了書評,那時寫了些正面評價,因為全書反覆強調的用詞是「聯結、憤怒、匱乏與自由」,好像武漢即將揭竿起義那樣,看起來就像是個好徵兆。

但這本日記沒有處理的事情,抑或說,我的書評沒有處理過的事情,其實是再現問題。如今我們固然知道,再現與真實之間隔著一道巨大的鴻溝,無論作者寫什麼都難以再現真實,而且只能局限於作者本人的觀點。再現的邏輯是這樣的,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寫道,「再現秩序就是知識和行為的關係順序」,作者把所知的轉化為所寫的,並理清其中的原因邏輯關係,而郭晶就將其所知的,按她的邏輯書寫出版了。

這裡產生了一個問題,一個對於「非虛構寫作」體裁非常尖刻的質問,《武漢封城日記》這部著作,為何她有這個再現機會?

在序言部分,她寫「我無法忽視自己所在的社會,寫的時候已然帶有一定程度的自我審查。但儘管如此,我的日記還是受到了審查,發在微博上的篇章被限制了流量。在微信上,我也偶爾會遇到文章發不出去的情況,就連把文字轉成圖片都沒法解決。」問題的徵結全在此處:為什麼我們這些繁體中文的讀者可以看到這本書?後來這本書好像還占據了台灣暢銷書榜好一段時間,因為包括我在內的大家都很想知道裡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們能否輕易地肯定,這是因為「自由」突破了「極權」封鎖而找到了她,而非「極權」通過這部日記向「自由」釋放一個訊息——我們這裡其實很自由,還有反抗者存在嗎?

在收到這本日記的時候,剛好是武漢解封前一天,四月八日,我必須在最快速度解決掉這個案子,所以讀得太快忽略了以上的東西。後來過了一個月,跟朋友吹水時,他說很久沒看到來自中國的消息了。我說,靠,真的耶。於是我google了一下,五月十日吉林舒蘭封城,這段新聞好像就沒有被大幅傳播了,我問了一下朋友,好像也沒人留意到。它連水都吹不起來,就淹沒在訊息汪洋之中。該等候一本《吉林封城日記》嗎?還是這次因為沒人關注,就不需要再現給外面的人了?

《武漢封城日記》不是一本工具書,儘管郭晶在裡頭分享了被困著時如何處理生理與心理的方法,但如果它所再現出來的知識與秩序是被整形過的,我認為沒什麼可以參考。它可以是吹水的談資,比如說武漢市民的交易系統不是齊澤克(Slavoj Žižek)在那裡吹水的無政府主義系統,只是中央集權,社區負責人直接與黨聯繫,向中央購買糧食與日用品。但換轉頭來,我又想,應不應該把這部日記當成「虛構文學」來看?畢竟,我連作者是誰,郭晶這個人是否真實存在全不了解。

一場在酒吧裡的吹水大會

這部日記,就像一場在酒吧裡的吹水大會,它很沉重,伴隨死亡如沼澤般往下的引力,但它的形式及其被審查過的經驗,使它的閱讀經驗變得飄浮而失重,像個氣球朝向一個疑真似假的陰天飛去。如果真假並不重要,我唯一能在意的就只能是我在閱讀時接收了什麼,我該如何作出反應。所有的意義歸我所有,作者已死或不死已經全不重要——非虛構文學到了這種地步,我可以提出的已經不是關於文類本身的思考了——只能引用一句老掉牙的伊格頓(Terry Eagleton):「所有文學批評都是政治批評。」所有中共底下如今的非虛構寫作,我連批評都不想/無法批評。

在談再現時,我提到了洪席耶,如今再把他搬出來一次。他在分析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時,說了這樣的一句狠話:「佛洛伊德感興趣的原則就是震驚。」基於這種原則,佛洛伊德會忽略許多細節,只為重建一個再現秩序的邏輯,把文本裡沒說的東西拉出來重構成他想要支撐的論點。文本下有潛文本,這個邏輯如今套用到一部被塑形過的《武漢封城日記》,它具備了令人震驚的要素,當中有人自殺、有人餓死、有人排不到隊看醫生,也有李文亮醫師,然而,被審查的部分究竟是哪些?我們可以通過那些被壓抑的潛文本重新塑造出審查者的面貌嗎——不可能,也不需要。因此這就是我所說的,這本日記的所有意義只歸讀者所有,除此無他。

在肺炎爆發前,我最常做的休閒活動是跑到酒吧或KTV去跟朋友吹一大輪水,酒喝到一定程度過後,語言就會散開,像煙灰在水裡毫無邏輯地逸散。其時,所有人都不著邊際地胡言亂語起來,那時我會認為,這些語言是真的,只需要經過重建,大概可以還原說話者內心的所思所想。很經典的精神分析手法,對於談話或訪問也是個很好的技巧,只要大家都掌握到這技巧,人就可以無窮無盡一千零一夜地聊下去直到體力耗盡為止。

但如果講話時有個攝影機在旁邊呢——準確一點來說,如果談話時旁邊有部中共設置的攝影機呢?《武漢封城日記》裡所吹的水就有這樣的危機,它能成為暢銷書無可厚非,我們都很想知道裡頭發生的事,無論是社會批判或家常便飯我都很感興趣。然而,這種控制過的非虛構寫作,那些被壓抑過的文本內面可能可以解碼出來的意義,跟讀者所產生的關係,最終的最終只指向一件一千多年前的逸事。南唐詞人馮延巳寫了一首〈謁金門〉詞:「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芳徑裡,手挼紅杏蕊。」後來,南唐中主李璟問道:「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文字|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生,來自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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