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是劇場,所以即便是一個倉庫般的地下室,都能夠是一個無限擴張的宇宙現場。是因為這能夠在劇場中發生所以我覺得美好,還是那本身就是個美好的發生;或之所以我覺得美好,是因為這裡是劇場,這與劇場關聯,還是,這本身單純就已然是美好的。有的時候我分不清楚,很多時候,我都分不清楚。
舞台燈光亮起時,在光束中浮動的灰塵,可能更因為溫度熱度的緣故,而竄動,如舞,在小劇場的親密距離中發生時,總吸引著我。
有時我分不清楚,是因為這在劇場中發生所以我覺得美好,還是這本身就是美好的。
有回看演出,演員正全神貫注能量強大情感濃烈無我地,朝著光束緩緩前進,演出極為神聖的狀態與氛圍,同時,一隻飛蛾不知是何時在演員背後與燈光範圍中因趨光而突兀地衝來衝去,從一種不期而遇的巧合美好,慢慢演變成一種稍微的干擾,非常稍微,應該幾乎沒有人留意到,而我在那個本就沒有非常專注於觀演的當下,盯著那隻飛蛾,看著飛蛾的飛舞造成的微弱飛影想著,如果能有機會保留這個當下,該怎麼做呢?(非常務實地)。是因為在這個積極營造魔幻的當下有一個闖進的小小真實存在的這個意外/情境;還是蛾或演員或燈光本身其實足夠美好,還是這個對比本身美好,還是什麼塑造了我這麼觀看的觀點,什麼觀點使我將這個意外或毛邊或錯位辨認為一種美好。
一次觀看一現代舞演出,演出中充滿著怪誕突梯能量高漲的刺耳音樂,扭曲張狂的身體與高度挑戰心肺與肌耐力的動態,表演者皆身著樣式各有不同的緊身舞衣,隨著演出的進行,汗水漸漸渲染滲透舞衣的各處,這不是一個刻意為之的設計,但我們能從這層變化感覺到表演者的力與美或辛勞。整個演出相當賣力地堆疊能量創造奇觀訴說衝突與糾結,霎時間一個場面的轉換,舞台上試圖呈現出破碎裂解的意象,燈光變化,光源四射,表演者癲狂四散,一道超出鏡框的光(是的此時的燈光設計正在為了經營某種演出的高潮),打到了一個介於舞台邊框與劇場出入口附近的內場人員,他,看似心不在焉但又相當沉著安定地坐在場邊,沒有專注看著演出但也未恍神假寐,他沒有看著觀眾席也沒有看著舞台,他沒有低頭也沒有直視前方,好像是某種志工所以穿了那種統一製作的不講究身形的,那種補習班或導護媽媽或郵局義工會穿的鮮豔寬大尼龍背心,存在感微乎其微但彷若一尊菩薩或神像地,出現在為了演出高潮而超出舞台鏡框的光束裡;是的我們來到了某個應該是高點的時刻,舞者正在solo,觀演雖然有點距離但髮梢想必是有汗珠在不停滴落,身體的舞動比起先前的張狂愈趨乖張,音響聽起來爆爆的是不是有一點太大聲了?而我所有的注目都在那位內場人員身上,他,甚至就位在總是最跟劇場魔幻衝突的逃生指示燈之下,端坐在尋常廉價毫無設計與美感的折疊椅之上——在所有不被想起的快樂人事已非的景色裡,最讓我感到深刻與具體的存在。
2011年時我報名參加台北藝穗節,演出《超人戴肯的黃金時代》,劇作家是早早就沒選擇做劇場的大學同學,一個很可愛的小品劇本,印象中應該也因為是某個課堂練習的作業所以篇幅不長,第一次讀劇全本好像才三四十分鐘,哇,好短,還是更短?一個覺得不知道可以怎麼訂票價的演出長度;當時因為認識了再現劇團,工作互動外也常常出入前址南昌路的劇團基地「藝術工場」,對空間有所熟悉與認識,因而也選擇了該處作為《超》的演出空間(也剛好當年有這個空間選項啦),各種考慮之下我想到一個做法:把劇本演兩次,一次是讀劇,一次是認真演完;劇情中有一個外星人墜落在地球然後迷路的情節,墜落的時刻作為現場演出的轉折,讓外星人真的降臨在現場,造成一團混亂後,戲從頭開始。為了營造最衝擊感的降臨現場,我們做了一道跟真的一樣的假牆讓外星人可以撞破,藝術工場如一般方正的空間格局,因空間地處民宅大廈地下室所以僅有一個出入口,假牆一做也將唯一的冷氣空調給完全擋住了,於是這當時覺得很酷的演出設計,同時造成了非常悶熱的上半場演出(差不多二十幾分鐘瀕臨忍耐極限)。當牆被外星人撞爆,所有觀眾大驚失色之際,早已被開到最低溫的冷氣也在混亂失控的尖叫與燈光變換中悄悄流洩,下半場進入完全不同的觀演身心,在那個中正區市中心但也彷若邊陲的小小的地下室裡。
其實我不很確定寫這些跟我前面想說的事情有什麼關聯,嘗試想串連起幾個就突然冒出的畫面與人事物臉孔,也不很確定想說的事情到底是什麼,或許原也只是想為一些乍然悄聲離去而生的巨大寫點什麼。
那些美是巧合,還是久別重逢,使我們竭力經營的是因為我們知道它能一再重現,還是因為我們知道它只能一期一會。我們愛上彼此的時候是因為那正當時下,還是那使我們幻想與嚮往的尚未來到。
或許因為前面太熱,所以不管後面演得如何只要夠涼都足夠加分;或許是因為在一個小小的晦暗地下室裡,所以稍微多點顏色的燈光稍微大聲點的音效就足夠看見飛向爆破的宇宙;或許是因為是劇場所以即便是一個倉庫般的地下室,都能夠是一個無限擴張的宇宙的現場。
灰塵一直都在,因為巨大灼熱的燈光照射,我才得以留意,使我注目出神的舞動,也只是因為空氣流動與溫度變化的位移。
(本文出自OPENTIX兩廳院文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