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朝夕共處、彼此相知相惜,作品能將演奏視為存在的目的;而演奏者到達那種境界後,也有資格喧賓奪主,充分表達對作品的意見,多麼浪漫呀!可惜的是,近年不時看見一些生吞活剝、倉促排練,首演即終演的作品發表,譜面容或洋洋灑灑、演奏容或技巧高超,卻少了溫度,感覺比較像是一夜情。
協奏曲的演出須靠獨奏者、指揮和樂團間的通力合作及默契搭配,但1962年4月伯恩斯坦在紐約卡內基廳指揮布拉姆斯《D小調鋼琴協奏曲》前,曾突然轉身,幽默地向現場觀眾問到:「指揮或獨奏家,誰才是老大?」起因是彩排時他和鋼琴家顧爾德對該曲速度及力度的詮釋有極大歧異。基於顧爾德非常堅持自己的藝術觀點,伯恩斯坦在台上宣稱他將罕見地放棄這次的音樂主導權。言外之意是,若觀眾覺得此次演出效果有點離經叛道,那並非伯恩斯坦的主意。
同樣在卡內基廳,類似的例子也發生於1928年1月英國老牌指揮家畢勤(Thomas Beecham,1879-1961)和俄國青年鋼琴家霍洛維茲赴美雙首演的音樂會上。據說畢勤對柴科夫斯基《降B小調鋼琴協奏曲》和這名年僅24歲的鋼琴家沒太放在眼裡,而將心力集中在其他管絃樂曲目上。因排練時間緊迫,只提醒霍洛維茲要緊盯著指揮棒就沒事。未料正式演出時,前兩樂章在畢勤偏慢速度的牽制下,霍洛維茲根本難以施展。後者警覺到觀眾逐漸聽得有些無精打采,深恐影響到自己未來在美國的演出事業!至第三樂章他決定甩開樂團,終以風馳電掣之勢征服全場。霍洛維茲曾在訪談中對此津津樂道,並表示1932年他赴倫敦再度與畢勤合作演出該曲,兩人已有專業的默契,並能合作無間。
謙卑的交響曲與聽話的演奏家
相較於指揮及獨奏者在協奏曲裡的主從問題,作曲和演奏之間的意見磨合更是音樂這門表演藝術的一大學問,其中尤以近代西洋古典音樂的演出觀念為然!19世紀中葉之後,演奏和作曲在歐洲逐漸分工為兩項各有專精的職業,產生「尊重作曲者」與「照譜演奏」的習慣。20世紀後像指揮大師托斯卡尼尼那樣偶然會局部調整貝多芬的樂譜,以達到他想要的音響效果的情形,往往被視為大逆不道之舉。但20世紀中葉在一次音樂論壇上,有講者提到演奏家們應懷著謙卑的態度照譜演奏時,大提琴家皮亞替果斯基(Gregor Piatigorsky,1903-1976)打趣反問:曾有作曲家寫過謙卑的交響曲嗎?意即同樣是藝術表現,如果作曲家均主觀地藉音符抒發其思想與情感,演奏者為何不能在詮釋上同樣帶著主觀色彩對之暢所欲言?筆者就此議題聽過較不具火藥味的說法,則出自美國鋼琴家懷爾德(Earl Wild,1915-2010):蕭邦可能才花幾天工夫就寫好一首鋼琴曲,我卻花了一輩子鑽研和演奏它,應有資格對其表達一些個人觀點。
你,是我存在的目的嗎?
打個比喻,如果作曲者是建築師,作品就像他蓋的房子,而演奏者則是住戶,但住戶有多少權力可以整修房子?HBO現正推出一部廣受好評的影集《最後生還者》,其中一景讓我看了不禁莞爾,並讓我聯想到作曲與演奏誰是老大的問題。這部末世殭屍片的第3集劇情是一段幾可獨立於故事主軸外的插曲,主要敘述孤獨生活在一處遺世社區的生存者比爾,將住處打造如銅牆鐵壁的堡壘,並能自給自足地過日子。某天在他預防殭屍入侵的陷阱裡救出一位外來的生存者法蘭克,從處處提防到心軟收容下來,卻意外與之產生感情。
兩人共處3年後,個性活潑且擅長藝術的法蘭克想美化社區街道及其他房舍的外觀,個性孤僻內向的比爾卻主張節約資源,把家裡面搞好即可。老倆口當街吵架,喧賓奪主的法蘭克表示他也住在這個社區,應有決定權!又過了10幾年,年紀較輕的法蘭克反因重病纏身不久人世。比爾為他烹煮初遇時曾準備的同樣菜色及美酒,兩人共享最後晚餐並雙雙服藥自盡。原本個性憤世嫉俗的比爾:「你是我存在的目的。」法蘭克:「這樣很浪漫。」影片迴盪在歌手Linda Ronstadt曾獲1970年葛萊美獎提名的〈Long Long Time〉歌聲中,情感真摯,賺人熱淚!
樂曲和演奏之間的關係不也當如此?長期朝夕共處、彼此相知相惜,作品能將演奏視為存在的目的;而演奏者到達那種境界後,也有資格喧賓奪主,充分表達對作品的意見,多麼浪漫呀!可惜的是,近年不時看見一些生吞活剝、倉促排練,首演即終演的作品發表,譜面容或洋洋灑灑、演奏容或技巧高超,卻少了溫度,感覺比較像是一夜情。
(本文出自OPENTIX兩廳院文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