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活在沒有主義的年代。
上個世紀,主義氾濫;寫實主義、自然主義、象徵主義、達達主義、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未來主義……每個 “-ism” 都有偉大的宣言,皆賦予藝文高操的使命。1960年代之後,後現代主義取代了現代主義,之後更冒出解構主義、後結構主義、後殖民論述、酷兒理論……一棒接著一棒,主義的火炬像奧林匹克運動會似地遞傳不絕。然而到了21世紀的今天,主義已大致消失,人們不再妄言或不敢奢言主義。即使在後現代主義的火苗早已滅熄、面臨全面破產之際,人們都懶得正式地為它敲下喪鐘,以致於轟轟烈烈而來卻悄悄然地走了。
「沒有主義」意味「沒有主意」。對於世界局勢、生態丕變、病毒危機、貧富差距、白熱化的歧視與仇恨等等,人類束手無策,只能順勢應變卻想不出治本的藥方。彷彿諸神的黃昏,思想界奧林匹亞的智者們的腦袋再也孵不出新的主義。
何以致此?我想搞懂。即便是藥方難產,甚或情況已無可救藥,我還是想搞清楚咱們所處的年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這樣的年代對藝文生產有何深遠影響。
說來話頭長,權且從法國當代哲學家洪席耶講起。幾年前我發表《別預期爆炸:洪席耶論美學》,不加詮釋地介紹這位哲學家對藝術的看法。很多朋友跟我說看不懂,其實他們只是沒耐心,不想搞懂。另一方面,不少讀者對洪席耶有所誤解,例如以為「洪席耶反對政治藝術(political art)」。於此,我想藉此專欄釐清一些觀念,先跟大家談談洪席耶帶來的啟示,再來一步步推展至和時代精神相關的話題。
首先,一些基本概念有其必要。
倫理體制
洪席耶回顧西方藝術的發展,從古希臘時代一直到21世紀歸納出3種主要模式並以「體制」名之,因為各個模式不但對藝術有特定要求,且規範了藝術的實踐與評價,儼然具約束力的制度。
最早出現的是藝術的倫理體制(ethical regime of art),以柏拉圖的哲學為其源頭。簡單而言,倫理體制認為藝術就是「模擬」,但對於模擬的「失真」耿耿於懷:模仿再高明也不可能和本尊一模一樣,因此藝術只是真實的替代品,總讓人感到遺憾,甚至失落。對這個體制而言,一個作品的構想新穎與否、美或不美都是其次,重點在於它所呈現出的意象是否符合倫理的要求。例如,怎麼可以為神做雕像?這不是褻瀆嗎?如果雕像看起來不正經,豈非更糟?
詩學體制
再來是藝術的詩學體制(poetic regime of art),由亞里斯多德奠定基礎。在倫理體制裡,藝術的價值被貶低,亞里斯多德的《詩學》則提昇了藝術的地位。雖然詩學體制也從「模擬」出發,但它強調的不再是與原版像或不像,反而是藝術有沒有呈現「真實」。這裡的「真實」指的不是「形貌」的相似,而是事物的「本質」。
在此體制下,假設一個劇作家描述一個家庭,他該著重的不是各個成員的獨特性格,而是每個人物因其地位(國王、皇后、先知)所代表的普遍意義:國王該有符合他身分的模樣,皇后該有符合她身分的談吐。在此原則下:一、題材限制了文類:以平民生活為題材就該是喜劇、以貴族為題材就該是悲劇;二、表達的方式得符合文類與題材的需要:悲劇應該用高尚的詩文,喜劇只能用日常的白話);三、模擬要遵守「真實、適宜、對照」等指標:僕人不可擁有高尚的情操、妓女不得擁有真愛。
美學體制
自西元前5世紀開始,倫理和詩學體制同時影響了西方藝文的創作與評論。然而到了19世紀,事情有了變化。在來自各個領域的突破與新思潮的匯集之下,出現了藝術的美學體制(aesthetic regime of art)。這個體制讓藝術得以脫離倫理和社會層級制的束縛,讓它有其自身的存在價值:藝術是非凡、獨立的存在,不和任何實用準據掛勾。藝術的可貴在於它引發的美感經驗,但這種經驗毫無實用價值。因此藝術的「有用」來自於它的「沒用」:即康德所說的「無用之用」。
藝術家創作時並非沒有意圖,但那是一種非意圖的意圖:無特殊目的的意圖,亦即沒有預設效應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