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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界時刻
(蔡耀徵 攝)

上一篇結尾提到「中界」(the liminal,台灣學界譯為「閾限」),是因為洪席耶所言藝文帶給受眾的懸置感(suspension),和人類學家特納(Victor Turner)的中界概念似有呼應。關於中界,若有興趣,請參考拙作〈閾限概念與戲劇研究之初探〉,於此僅簡要說明。

有關藝文作品可貴之處,洪席耶的說法令人折服,但我同時認為特納對中界的闡釋也值得參考。所謂中界,不是仲介(牽猴),亦非中介(於兩個對立事物居間聯繫),而是指置身於兩種事物或狀態交界的地帶。Liminal的原意是門檻或臨界點。想像一個房間,如果你置身它的門檻之外,你就處於房外,如果你站在門檻之內,你就處於房內。要是你一腳踏在門檻外、另一腳踏在門檻內,你就是不裡不外、亦裡亦外。假設站在門檻上,你便什麼都不是,也什麼都是了。

臨界點

中界狀態(liminality)常見於原始部落少男少女登大人前須歷經的成年儀式。現代人生也有中界時刻。一個剛畢業的人在還沒找到工作之前,他既不是在校生也不是社會人士,他既是雙重身分,也是毫無身分可言;一個旅行的人也會有處於中界的感受,他身處異地但不屬於異地,他心中有家卻離家甚遠;一個訂婚的人,只是一半屬於婚姻,正懸宕於婚姻之內與婚姻之外的中間地帶;一個與伴侶分居的人士也一樣,也正處於結合與離異之間的境界。或者是黃昏時刻,它既是白日的終結,亦為暗夜的開始。做夢也是中界時刻:人們的夢境不全然任由潛意識作怪,情境如何發展還是有意識居中調停。為什麼會有毒癮?因為那些人無法面對清醒時刻的現實(理由很多種),只想藉由毒品停留在現實與虛幻之間的中間地帶。

中界即「之間」(betwixt and between),啥都不是因此較為脆弱,一不小心就被擊垮;然而,也正因身分曖昧不明而潛力無窮,可從舊的我蛻變成新的我。青少年叛逆與中年危機都是中界狀態的產物,前者卡在小孩與成人之間,後者卡在顛峰與下滑之間。

這時候,特納認為,最危險也最刺激: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往好的或壞的發展。處於中界的人們特別脆弱,但因平常束縛他的規範暫時失去力道,也別具創意。值此階段,部落儀式涉及的意象與物件常具雙重意義。它們既象徵死亡,亦象徵生命:「一間茅屋既象徵墳塚,也代表子宮;赤裸的身體既指涉屍體,也讓人聯想初生嬰兒。很多社會習於二分法,將男人與女人、死亡與生命、神聖與世俗、宇宙與渾沌、秩序與紛亂等截然切割。於閾限階段,兩個狀態的界限模糊以致不可分辨。」

中界與種籽

中界概念可用來觀察戲劇(或其他藝文類型)的表達與接收。劇場有趣之處在於為觀眾呈現中界情境,而與此同時,觀眾的神思於觀戲期間進入中界狀態。一者是做戲,一者是看戲。做戲的人呈現異於尋常的情境,看戲的人受其吸引不但暫時忘卻現實世界,也同時暫時擱置既定成見。

所謂異於尋常即洪席耶所強調感知層面的新組合與新配置。如果一部戲劇作品呈現的內容複製當今主流價值、跟隨主流思潮、販售習以為常的道德觀、迎合市場風向,或者一味討好觀眾,那麼,這種戲劇並沒有呈現中界情境,也沒有呈現新組合。「這不是戲劇,是電視劇。」以前我可以這麼貶低它,但如今不同了,近年有些勇於創新的電視影集其實驗精神早已超越戲劇這個領域。

特納認為中界期間產生的叛逆思維(反結構),在儀式參與者回歸(找到新身分,回到體制懷抱)之後,很容易被結構收編,因此不能過度強調中界情境帶來的效應。但無可否認,中界時的反結構衝動有可能一點一滴地累積,一旦水到渠成,很難說不會演變成革命。正如特納認為反結構慾望種下改變體制的種籽,洪席耶也以種籽形容藝術效益:它不可能立竿見影,而是透過新組合、新配置,在受眾心靈裡慢慢激發求變的渴望。

特納曾發表論文合輯,取名《象徵的森林》(The Forest of Symbols),有趣的是洪席耶也以「象徵的森林」形容我們所面對的世界。生活周遭充滿符號,沒有一個符號只有單一意義,而藝文創作者即符號操弄人,呈現它們的繁複多面,而不是將其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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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4/09/23 ~ 2024/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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