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戲劇服裝設計師,謝建國說他此生最常聽到的一個問句,就是:「這些衣服你要不要帶走?」
謝建國自北藝大畢業,就跟著導演鄭文堂拍攝紀錄片,其設計出道之作,便是替二二八紀錄片打造具有時代感的服裝。經年累月之下,無論是經典跨界歌仔戲、大型兒童劇、甚至台灣早期能數得出來的偶像劇時裝,他全做過一輪。正因如此,他比誰都清楚,設計固然是門學問,然與設計之難度不相上下的,恐怕是「保存」。
「每次拍完戲以後,大家就問我要不要把衣服帶回去。我都說我不要!哪來這麼大空間收這些衣服啊。」如斯拒絕了十幾年,然而,到了2023年,他的回答出現劇烈逆轉。謝建國開始放話,告知過去合作對象:那些要丟要收要放棄的衣服們,全都過來吧,他謝建國肯收了——中間究竟發生什麼事?謝建國答,因為他做好覺悟了。
誕生:永續空間的崛起,源自一個提問
下戲以後,用過的戲服都到哪去了?以影視公司來說,他們多有自己的倉儲,「在林口租一個大空間,1個月5,000元,又悶又熱。每次碰到新製作,公司都會請設計師先去倉庫翻翻看有沒有合用的——我才不要,衣服放在那邊,沒開冷氣衣服一下就發霉了,找了半天,能用的也沒幾件。」謝建國說,這樣的狀況其實不僅出現在影視產業,劇場工作亦然。
服裝為視覺的靈魂,一穿上去,台詞都還沒唸呢,時代感與角色的氛圍便浮出水面,不可馬虎。且眾所皆知,一個人就得配一件衣服,哪怕主角只有一位,旁邊閃現的配角群,穿上的衣服也都得規規矩矩,「特別是拍校園劇,光是制服,你一口氣就得做30、40件,可是這場戲拍完以後,衣服還不是全部要封起來。」
角色們的衣服,丟掉浪費,放再倉庫則是逃避面對,因此謝建國無論是在哪個製作案中,都會有人在結束以後、回過頭來問他:「欸,那是你做的衣服欸,要留不留?」
「過去中影有一位服裝師李伯伯,後來在西門町開設一間服裝租借,叫做『金宏服裝』。早期我如果要用到古裝,都是過去找他借。一直到他年紀大、做不動了,把店收掉前,李伯伯也問過:他店裡的衣服我要不要?」這問句跟了他一輩子,謝建國第一次動搖,大概就是出自李伯伯之口的緣故。
不過,這件事情非同小可,收下衣服,便不是責任心的問題,而是場地空間的問題,「一旦答應,我就要一口氣生出100坪地空間,還不能隨便找個空間喔,衣服要除濕、要保養、要開冷氣給它們吹⋯⋯我那時候真的沒辦法接下。後來李伯伯跟臺南藝術學院(現國立臺南藝術大學)洽談,衣服就被學校買走了,我那時候覺得這樣也好,學院裡的確比較有資源能夠去整理這些。」
不久後,李伯伯過世了。彼時謝建國與創作者李保康共同經營一間「閃亮亮舞台服裝材料」,「我們原本只有販售材料配件,也是做得有點膩了。而且——有好多人常常把買來的材料送還給我們,不是有瑕疵,是他們說自己用過一次就好了,通常是萬聖節或是聖誕服裝的配件,覺得擺在家裡也是放著,不如還過來。我們本來想說付錢買回來,對方也不肯,真的就只是想還我們。」
種種機緣,轉型的念頭在他倆心中悄然成型,直至2023年初,於南京東路找到這家地下室空間,兩人牙一咬,招牌重新更名:「閃亮亮戲劇服裝永續共生空間」。同樣以謝建國為主,李保康為輔,再加入謝建國的門生黃孜恩,作為最佳助攻,一間新的服裝租借空間於焉誕生。

存活:此事再不做,10年後則無人可做
聽聞謝建國願意收服裝,許多單位樂了,動輒就是20、30箱的衣服進駐。
採訪當天,我們置身空間現場,數十箱尚未整理的衣服還在後面排隊等著,謝建國說:「我們每天都在趕,不趕快整理好不行,下週又有衣服要來了,我本來不想收的,可是聽到是日據時代的衣服——哎唷好想要喔,就還是請他們送來了。」
謝建國收衣服有個原則,無論哪個單位來,他都僅以設計師的直覺,判斷哪些該留哪些該丟,考量到空間的有限度,他無法通通包容,而每個單位也是在理解這狀況下才送來的,非將此空間當免費的倉庫,且以捐贈形式送來。
「我的說法是,你把衣服拿過來,能用的我就會挑起來,整理乾淨,未來你如果又要用,我會再打折出租。」謝建國總是這樣跟團隊說明,未料,也不只一個團隊語重心長地跟他說:「打折就不用了,你能夠好好活下來就好了。」
這個服裝永續的空間,光是好好活下來,在台灣可能就會帶來一道不同的風潮了。謝建國知悉此事,他這麼做不是在行善,而是有縝密的商業思考在其中。
「說件有點恐怖的事情,其實業界都知道,未來大概不出10年,台灣就做不出戲服了。」謝建國分析,台灣一直以來都很缺裁縫師傅,這幾年來學設計者多,製作者少,此刻還在接案的裁縫師傅,都已是50、60歲,將屆退休之年,「再加上台灣因為預算考量,很多都是直接找淘寶買現成的,更不可能培養起這個產業啊。」
隻身一人,改變不了產業,至少能帶起風向吧?閃亮亮戲劇服裝永續共生空間就是一股新風潮,「不只是影劇產業,現在很多大專院校的畢業製作、甚至只是單純做報告用的,慢慢也都會來這裡租借。」
話題滾得很快,知道的人愈來愈多,然該空間目前為止,仍然未靠「租借服裝」取得一毫一利。「哎呀,這件事不能賺錢啦。」謝建國說,歸根究柢,他也不是為了營利而做,而是有個更大的願景才啟動此事的。

永續:改變租借的習慣,壯大產業鏈
「你現在看到的這個空間,只是一個『小寶寶』的型態,我有更大的願景。」謝建國說。他期待的永續,不能只是透過服裝租借來實現,而是人力、物力的共生循環。
「你看,學院每年培養那麼多設計專長的學生,結果畢業以後大家發現靠設計活不下去,當然很多人會轉行啊。更不用說,現在連技術師傅都快要沒了。在討論如何發光發熱以前,你總得先活下去吧?」
在謝建國的想像藍圖中,「閃亮亮戲劇服裝永續共生空間」勢必得一再進化,未來加入技術人力,不只提供租借、也能與製作生產同步進行;接著加入學習培力,且不僅只是服裝上的,更包含妝髮、頭件配飾,乃至設計的範疇等等細項。
永續並非單一環節的馬拉松,而是兩人三腳式的多重考驗,起步雖難,但如斯一來,才有機會動搖整體環境。然而,此事非做不可,「特別是台灣劇場環境不同於西方的定目劇,我們的戲多只能演一兩週就結束了,因此永續的概念應當更被重視。」
謝建國說,為了推行此一概念,他同時也在改變大家對於租借的想法與習慣,「像是我這裡的衣服其實很歡迎加工使用。之前有個單位就是這樣,他嫌褲子不夠破舊,想從這裡買回去加工,我說不用買,你直接改吧,除非是弄到破破爛爛無法使用,不然——哪怕是改成乞丐裝都可以,搞不好下一組人就想要乞丐的衣服啊。」
誠如其言,這個空間此刻僅是一個「小寶寶」,他的轉型之路正要起步,然覺悟之心已然存在,「到了未來,我就是那個『李伯伯』。」他說。
是啊,誰知道風頭是不是真的就此改變,10年後的服裝產業是否在謝建國的洞察中,出現永續的轉機之路?對於這個問題,他不過分樂觀,亦無悲觀的時間,僅只是繼續收衣服、整衣服,把「閃亮亮」的標籤縫進下一件服裝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