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在中文語境裡,主要是次等、較差之意,這有違歷代帝王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空間認知與王權治理觀,講究的是「天下」即「王土」,哪有可能認亞居次?故亞洲並非自稱,而是他稱,語源上,「亞洲」全稱為「亞細亞洲」(Asia),原本指的是「小亞細亞半島」(Asia Minor Peninsula),希臘語稱之為「安納托利亞」(ανατολή),該詞語有東方、上升之意,可指歐洲以東之地,日後,歐洲以東便稱亞洲。
這是一般關於亞洲研究、名稱語源的學術書籍或網站都會提到的小知識,查閱便有,自不須我重複贅述;重點是「歐洲以東」,歐洲(註1)得先自我定為中位,「以東」都稱亞洲,這樣的亞洲真的太大、太複雜了,愛德華.薩依德(Edward Said,1935-2003)便曾寫《東方主義》(Orientalism,1978)一書,「厚厚」「重重」地批判過一回,且學術界後續迴盪不已,至今仍影響深遠。
兩種地圖的不同世界觀
我不想像ChatGPT那樣面面俱到、偽科學性、貌似規矩;為了「感覺」亞洲,我同時打開桌電(desktop)和蘋果平板電腦(iPad)的Google地圖,把地圖縮到範圍最大,看著已儲存的曾造訪景點,全部集中在亞洲,精確地說,在東亞,北起北海道,南迄峇厘島,東自釧路(仍是北海道),西至檳城╱大理╱麗江(這3個地方的經度介於東經98度與東經101度之間,所以我把它們擺在一起)。在這些曾造訪的景點之間,有著日本海、黃海、東海、台灣海峽、南海、泰國灣、麻六甲海峽、爪哇海等,借日本學者濱下武志(1943-)的觀點,這是「海的亞細亞」(註2)。
善識者可能已經發現我文首提及兩種裝置的Google地圖,我為何要特別強調與區分呢?因為這牽涉到地圖投影的方法,桌電採取的是「立體球形」(3-sphere),而iPad(air 4版本)則是「麥卡托投影」(Mercator projection),前者就像地球儀那樣,隨著游標的點動,可以調整想查看的球面區域,且無論如何轉動,都只能看到球體的半面;而後者則是將世界地圖畫在一個長方形裡,經緯線均呈垂直相交,但隨著緯度增加的所在區域,會愈來愈失真變形,該投影法適用於南北回歸線之間的航海圖,麥卡托(Gerardus Mercator,1512-1594)是16世紀佛蘭德斯地圖學家,他在1569年所投影繪製而成的世界地圖,正反映了地理大發現時代(15世紀末至16世紀)的製圖技法結晶,在這一年,歐洲人幾乎還不知道台灣,所以該地圖尚未畫出台灣。某種程度而言,後者的主觀性高過於前者。
不論是濱下武志的「海的亞細亞」,還是麥卡托的投影地圖,都呈現了不同的世界觀。濱下武志翻轉了長期以來的陸地史觀,從海洋史觀的角度,重新定位亞洲的貿易、移民、世界觀和國際秩序;麥卡托則提供了一幅適用於導航且更完整的全新世界地圖,之所以需要「導航」,正是因為這個世界尚有許多地圖的空白之處,需要探索與征服。麥卡托上承古羅馬時代的托勒密(Claudius Ptolemy,約100-170),下啟佛蘭德斯學派,將航海圖從國家機密中解鎖,完全符合當時海上霸權的市場需求,這其實也代表了歐洲看待世界、發現世界、建構世界的詮釋地理學傳統。
透過閱讀與旅行,建立亞洲體感
再回到我的「感覺」亞洲,其實也是某種記憶、認知與建構的歷程。我這一代人(1970年代出生)從小對於亞洲是模糊、陌生的,印象多半是來自教科書中所謂的「國父孫中山創立了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或者是「中華民族,雄踞東亞」之類,再有就是地理課本的亞洲篇,但這些幾乎都是背誦、考後即忘的資料與符號,完全沒有什麼體感或情感。在成長的過程中,身邊出現過幾位名叫「興亞」或「振亞」、「震亞」的同學或朋友,似乎是在被取名時,也被賦予了某種時代責任與期待;這樣的亞洲所隱含與連結的,似乎是孱弱的、落後的象徵,但這其實是歐美、日本覬覦的視角。
「季風亞洲」也是經常會被提起的名詞,年少時的理解只知它是由於海洋溫度、大氣壓力、地球自轉等因素,所綜合引起的周期性風系現象,早在歐洲人大舉來到亞洲之前,阿拉伯人就已經發現季風亞洲的現象,並藉此從事此間的航海活動,夏來冬去,串聯起東亞、東南亞、南亞的經貿活動與文化交流,也就是眾所周知的海上絲綢之路,我直到前幾年讀了Roderich Ptak所寫的《海上絲綢之路》(註3)一書,才對此有了歷史整體與地理分布的立體圖像,該書在界定了全書的寫作特點與海域分區之後,便將從遠古到歐人來亞之前,分章、分節、分區,娓娓道來,詳盡細描此間的各種活動,讀後印象深刻,融通了許多模糊的亞洲碎片。
這份閱讀的深刻與感動,和我遊逛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Asian Civilisations Museum)的經驗╱驚豔,前後呼應,互為肌理。該館館藏文物非常豐富,第一次逛,一整天絕對看不完,尤其經此一逛之後,才發現自己對伊斯蘭文明,以及歐人來亞之前的亞洲原始(本)文明,簡直太不熟悉,可見長期以來,「亞洲」並不在台灣的認知座標系裡(自己努力學習、經驗、認知者除外)。不過話說回來,新加坡強調「亞洲價值」(Asian values)(註4),自有其地緣政治、多元種族相處、經濟貿易、文化折衝、歷史與外交等多重的考量,台灣不見得能夠如法炮製。
重繪台灣的「四方敘事」亞洲地圖
再看一眼Google地圖中的台灣。長期以來,我一直認為它有一種「四方敘事」,表現在政治、歷史、文化、經濟等層面,它甚至反映了台灣的世界觀。東方敘事主要是與美國的關係,尤其是台灣被置入冷戰結構之中,表現在一定時期的美軍駐台協防台海、留學生文學(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從美國看世界等,直至今日,台美關係仍牽動著敏感的兩岸關係與台海情勢。西方敘事指的是與中國的關係,這裡頭有千百年的糾纏史(entangled history),表現在近代則有反共懷鄉、眷村文學、文化中國、台商西進、兩岸交流╱交惡等,剪不斷理還亂。北方敘事牽動的是日本,主要指的就是殖民台灣與文化後殖民,從武裝抗日到台日友好,表現在現代化、去中親日、典章制度、禮儀品格等,至深至遠。至於南方(南洋)敘事,比較鬆散隱晦,早期有下南洋(如金門人,光耀門楣起洋樓)、南洋軍伕(替日本人打仗)、慰安婦,近期則有新移民、新南向等,多屬政策使然。
可以說,這就是台灣的亞洲敘事——夾雜著中國糾纏、日本殖民、美國世界觀與南洋新移民,當然還有台灣本土歷史文化的複雜性,冶於一爐,形成台灣感覺亞洲的多稜透鏡,折射出異樣多彩的光譜。台灣近期藝文界,有愈來愈多的亞洲藝術策展活動,以及相關的文化論述,如「亞洲連帶」,這其實是日本明治維新之後,兩種亞洲論述之一,由維新後的日本領頭,帶領科技文明相對落後的亞洲國家,從歐美列強統治中解放,共存共榮,一起向前,這後來促使了日本殖民台灣、韓國、意圖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等,前文曾提及的「興亞」命名,也可視為此一論述的影響;另一種論述則是眾所周知的「脫亞入歐」,看不起歐美殖民的落後亞洲,欲加入歐美列強陣營。台灣與日本國情不同,歷史雖有交疊,但大異其趣,不可能以此論述模式,行遍天下,參考即可。
行文至此,我愈來愈確定我的亞洲感覺是逐漸建構、修正、糾纏的,很像泰國人為神佛金身貼上金箔那樣,也很像一張可刮除重寫卻又層層累積的羊皮紙,即便有處處殘跡,仍可使凹痕處增添光澤,零星片段的建構,多過於他山之石論述模式的套用。約莫自2000年起,我的雙腳開始踏出台灣地理版圖,透過亞洲華文戲劇的結點,頻密地飛躍於中、港、澳、新、馬之間,偶爾逸出至首爾與東京;當然,有更多足跡未至的亞洲(我或我們就承認吧,對於西亞、中亞、北亞、南亞等,其實真的沒那麼熟悉),則是透過臥遊、閱讀、觀影、交遊、飲食等多樣化的方式,繼續建構我的亞洲地圖,感覺亞洲。
(註)
- 歐洲,全稱「歐羅巴洲」,在希臘神話中,她是腓尼基公主,變身為公牛的宙斯,亦曾誘染她。倘若將習慣看的歐洲地圖(即北上南下),順時針轉90度(即西上東下),會發現歐洲就像一位少女形象的輪廓。
- 濱下武志,《海的亞細亞》,新北市:大家出版,2023。
- Roderich Ptak著,史敏岳譯,《海上絲綢之路》,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9。
- 由前新加坡總理李光耀與前馬來西亞首相馬哈迪所提出,強調家長制的威權體制,有助於經濟活動的發展,藉此抗衡西方的自由主義;不過,該政治意識主張,有諸多質疑與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