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這件事情,是非常文化與身體的,2005年帶著《請聽我說》去青島演出,講座時有位觀眾說:「台灣人講話很好聽,可是你們在台上講什麼我都聽不清楚。」我們講話就是這樣,很多肌肉不習慣使用,不過在那裡待沒幾天,就不自覺跟著捲舌、動用一些平常不習慣的肌肉和共鳴位置,剛回台灣時講話腔調都怪怪的,身體的模仿就是這麼直接、快速。
回到「母語」這件事情,這個「母」字現在聽起來很封閉。我們這個世代的人可能都有同樣的狀況——長輩是說台語的,跟孩子溝通的時候卻又刻意避開台語。然而時序來到90年代,解嚴以後,許多創作歌手重新意識到台語的意義,開始進行「母語創作」,可是這時期的台語也不是早期長輩熟悉的語言了,摻雜太多時代的因子,像是網路用語、日本流行文化等。對我來說,母語的「母」應該一直都是跟著環境在變動。
語言的變動是必然的,我做《物種起源》時,讀到達爾文最常在書裡列舉演化的例子就是語言。它隨著時代與文化流動,現在有些人習慣以中文邏輯去寫台語,也很正常的,或許必須如此,不然生存不下去,語言的使用與生活愈靠近,就會愈有生命力,不過演化有個重要的概念,是「適」者生存,非「良」者生存。
回到傳統演出,則不太一樣,我跟明華園天字戲劇團合作《無題島:孽種與魔法師》的時候,他們的台語非常「正」,那個聲音的顆粒感、勁道都很講究,現代劇場的演員等於從頭學起,且每個曲調都有格式的問題,無法完全用現實中的「文法」,去思考劇場的語言邏輯。
我覺得大家常常會被一個意識弄混,就是——劇場的語言根本是可以不用寫實的,或許是受到長期影視的影響,好像現實生活的語言等於傳達了現實生活的意義,可是劇場的「古調」,透過密度、唱詞、美感,或許更能刺激劇場觀眾的想像。
客語的使用也是。以我在做《理查三世》系列的《血與玫瑰樂隊》為例,當時想到日本大河劇,通常會有一位專門的女性聲音負責講述歷史脈絡,因此在《血與玫瑰樂隊》中的說書人角色,我就刻意以客語的女聲來呈現,而且選了海陸腔,唸起來很像Rap,用重音的節拍講述歷史。同樣都是華語,這樣的安排卻讓觀眾會有一種疏離感。
客語的多種腔調,我在全客語的《雲係麼个色》裡也同步使用過,我照角色的關係和情境去分類他們所說的腔調,例如一家人彼此在對話時用最通行的四縣腔、但他們跟一位心儀的外來者講話時則用海陸腔,有種公開與私密感的區別。因為我聽不懂客語,那時候為了排練,找來一位熟稔客語的助理,一問之下,她會的是冷門的詔安腔,但是語言也有權力關係,為了溝通,反而練就他什麼腔調都會、也都聽得懂的技能!
我上課時常會講一句話:「所有文字進到劇場後只剩下聲音。」華語、台語、客語的聲音都很好玩,客語有多種腔調,台語有各種轉調,若以顏色比喻,無論是台語、或是客語,都是36色的彩色筆,不像華語只有12色,有點像是聲音上的色盲,哈。雖然如此,這些語言也各自存在著一種流動的質感,未來也會不斷演化下去,就看到舞台上要怎麼進行調色了。
王嘉明
以開發劇場新產品,誤人子弟為業。常思如何以創作為名整工作夥伴,以教學為名折磨學子,惶惶終日,流連網路,不覺年已過黃昏,抬頭腦後三斤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