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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的表演虽大量仰赖抒情夹叙的台词,以及就日常劳动发展而来的诗意身段,却不至让故事显得飘渺虚幻或停滞不前。(王珂瑶 摄 慢岛剧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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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食谱的继承人

《云里的女人》滇缅泰女性移民故事

这故事是为了和谁产生连结呢?是背著过去来到异乡的移居者?是寻根者?还是一无所知的听故事的人们?于是,我终究想到了那锅散戏后人人有份的牛趴敷汤,想到了说不出泰缅滇的山啊河啊,却能轻易唤起印象中泰缅滇料理酸辣滋味的大多数台湾人。在族谱的世界,以一翻两瞪眼的血脉传承;在食谱的世界,被我们消化的一切,让我们也跟著成了记忆的继承人。

这故事是为了和谁产生连结呢?是背著过去来到异乡的移居者?是寻根者?还是一无所知的听故事的人们?于是,我终究想到了那锅散戏后人人有份的牛趴敷汤,想到了说不出泰缅滇的山啊河啊,却能轻易唤起印象中泰缅滇料理酸辣滋味的大多数台湾人。在族谱的世界,以一翻两瞪眼的血脉传承;在食谱的世界,被我们消化的一切,让我们也跟著成了记忆的继承人。

慢岛剧团《云里的女人》

2018/11/11中坜五号仓库艺文基地

“Home is where the heart is, as my mother always said.”(心在哪里家就在哪,这是我妈常说的话)(注1)——唱出这句台词的,不是云里的女人,而是海那边的女人。她是美国亚裔离散音乐剧《铺轨》Making Tracks剧中的「照片新娘」(Picture Bride)一角,凭著一张照片从日本远嫁美国,好不容易有了安稳的家庭,二战期间又因日本血统被美国政府强制搬迁至集中营。或许这句话早已是再日常不过的英文谚语(若能称之为谚语的话),但当看著《云里的女人——滇缅泰女性移民故事》以女性角色之生命转折所推叠牵引的族群叙事时,我不免一次又一次浮现这段旋律,仿佛在前述音乐剧中日本新娘的颠沛流离,成了某种在不同历史脉络中彼此呼应的集体记忆。更重要的是,在这类离散记述中,以母/女性传承的生命史,究竟与过往所见,以家族、以姓氏、以血脉、以知识体系延续的谱系,有何不同呢?

以欠缺的「那一味」  唤起家族与时代的记忆

依常理而言,若想要知道家族故事,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何来到此地,我们首先会翻开族谱作参考。但对《云里的女人》而言,首先翻开的不是族谱,却是食谱。戏外的王珂瑶,慢岛剧团艺术总监与故事的发想者,先是完成了家族食谱《我的云南外公和摆夷外婆》,接著又以食谱触发的家族记忆改编为剧本《南姜、香茅、罂粟花》及此次聚焦于女性角色的《云里的女人》,企图重述对现今台湾观众已然陌生的滇缅泰移民史;戏里的女主角,属于第三代的杨千雅(由缅甸华侨张昌缅饰),在父母亲双亡后,思念著那道属于母亲昭华(彭艳婷饰)的牛趴敷汤(注2),却再也做不出母亲的味道。为了找出到底欠了哪一味,杨千雅从遗物中翻出陈年往事,自爷爷奶奶(分由李明哲与曾歆雁饰)在战乱中流离说起:亲生女儿走失,却捡回另名弃儿,正是杨千雅的父亲;父母亲婚后定居泰北,却依然受动荡局势所扰,最终下定决心带著甫出世的小千雅远渡台湾。至于记忆中牛趴敷汤少的那一味,正是为中华民国从事情报工作的父亲杨定国(曾紫庭饰)出任务染上疟疾,被当年协助爷奶逃难的赶马人余程(钟得凡饰)送去给由克钦族捡回养大的异父异母妹妹丹玛(曾歆雁饰)照顾,因族中禁忌,生下三胞胎的丹玛一句:「是你欠我的。」便将两名女儿托付杨定国,在一名女娃虚弱死去后,杨定国以当地居民赖以为生的罂粟花,将种籽「磨碎熬浆」,当成奶水喂饱千雅的「罂粟味」。

然而,小小一粒罂粟籽又岂是罂粟籽而已。正如编导姜富琴在访问中提及:「父辈那边『说时间』的方式,常从发生哪一场战争来叙述……记忆点『都』不太一样的同一场战争。」(注3)而同篇访问中并提到:

孤军与异域的男性血泪史观,经由不同口述历史与战争史交叉比对,累积出深厚的资料,但同样交织在大历史阴影下的女性身影却隐隐绰绰。所以,得到王珂瑶的食谱后,姜富琴很单纯地想从「女性」与「食物」出发,连结她们的移动路径,说出从女性眼中看到的生存故事(注4)

由此可见,《云里的女人》不从政治局势、国际关系,抑或错综复杂的政府、军方与地方势力说起,反从充满气味想像与情感记忆的罂粟籽,唤起那个时代依附土地而生的庞大经济利益、非常时期的生存本能、异族杂处的群山峻岭,甚至是来到异乡依然舍不得放下的原乡之脐。最重要的,这不只是一条杨家自弃女到三代由女性传承的家谱世系,更是超越血缘与奶水,如土地种植作物般由养育所串起的亲情。

回过头来看,这群孤军遗兵挂在嘴边的「借地养命(意指借了别人土地以求活命」不也成了另一种映照:土地本不就为著养育生命?所谓的所有权,无论是国界、政权抑或势力范围,不皆是外力界定的?这群人只不过是在山间寻找可居之地,是政治局势让迁徙成了流离,是国境让马帮在村落与村落间的联系成了走私,是远方的会议,让有土地就能活下去的生命变成国际难民,也是人性私欲让土地所生养的罂粟花(剧中且以梦境寓言之「天使花」作为暗喻),成了为村庄带来灾厄的毒品。于是,从一锅汤少的那一味所回溯的记忆,不只是被罂粟籽如奶水般养大的生命,更像是某种以土地为名、回归土地的温柔抗议。

场景充满生活感  为文本增添想像层次

或许是因故事由杨千雅的回忆所串起,场上灯光始终幽暗迷离。不时就著窗口透入的自然日光,是午场演出的额外惊喜。细腻微光偶聚焦于演员面孔,偶窥视著局部场景,既是故事人物躲躲藏藏的生存处境,也是主角极力捕捉、重建的陌生过去。五号仓库充满生活真实感的场景,无疑为此剧以语言叙述为基底的文本,增添更多想像层次,如以层架与阁楼营造陡峭山路难行,或如舞台一方自黑土堆长出的红花。至于四周披挂的布料,既是女性劳动之日常,在不同时刻也化为婴孩、行囊等暗示。还有在舞台深处的真实厨房与真实熬煮的牛趴敷汤,让气味所牵引的情感记忆得以慢慢渗透,而不再只是遥不可及的抽象画面而已。至于演员的表演,虽大量仰赖抒情夹叙的台词,以及就日常劳动(田作、织布等)发展而来的诗意身段,却不至让故事显得飘渺虚幻或停滞不前,反细细缓缓地将所有大时代的声嘶力竭与慷慨激昂,收束以年轻女子以信件追索的家族秘密。或许要略为单薄的(当代)身体,撑起属于土地、属于家族的记忆,确是尚显吃力,却依旧真挚动人无比。

说句实话,在演出之后,要不是抓著曾参与制作的二代友人问了一堆时代背景,要不是上网查阅了一篇篇相关资讯,实在很难拼凑出故事全貌。第一代角色说著云南腔(这也是旁人提点我才知道的),语句里充满著陌生的山名、河名、地名、部族名,甚至是走私帮与部队的名字,尽管可见剧组努力在「如实呈现语言」与「清楚传递资讯」间拿捏分寸,让乡音母语穿插著今日我们所熟悉的台式国语,对不具相关知识的观众如我而言,看完戏后对于时代背景依旧一知半解。然正也因此,让我开始思索:这故事是为了和谁产生连结呢?是背著过去来到异乡的移居者?是寻根者?还是一无所知的听故事的人们?于是,我终究想到了那锅散戏后人人有份的牛趴敷汤,想到了说不出泰缅滇的山啊河啊,却能轻易唤起印象中泰缅滇料理酸辣滋味的大多数台湾人。在族谱的世界,以一翻两瞪眼的血脉传承;在食谱的世界,被我们消化的一切,让我们也跟著成了记忆的继承人。

注:

  1. 出自美国音乐剧《铺轨》剧中歌曲〈Shikataganai〉,首演于1999年,作曲为Woody Park,作词为Brian Yorkey。
  2. 据创作者戏后分享,牛趴敷汤就是云南料理的牛杂汤,只是做法、口味与台湾牛杂汤不同。
  3. 白宜君,〈魅力金三角 连结桃园与滇缅女性的味觉寻根之旅〉,《太报》,2018年11月2日(www.taisounds.com/w/TaiSounds/travel_18110113321201628?fbclid=IwAR1XmxUzNev1NT2TGScwL7hNVht1UX_-eRP1oiZyzgF8uNys0BoLmZPjBxc)。
  4. 同上。

 

文字|白斐岚 剧评人、美国伊利诺大学香槟分校戏剧理论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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