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演员的)身体是为了赢得观众的宠爱,成为金钱的剥削品,那么表演就近乎卖淫…「妓女演员」与「神圣演员」的区别,就如同卖淫与真爱授受之间的差异:自我奉献。──果托斯基(Grotowski),《迈向贫穷剧场》
诚品书店工作的一位团员说,最近莎士比亚的剧本卖得特别好。
二十世纪末的今天,我们的生活已几乎为媒体所左右。人成了媒体的傀儡,连向情人、父母、子女表达心意都要靠媒体来推动。如果那天媒体工作者来个集体罢工,我们可能就要像断了线的木偶,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媒体成为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毒,它不像海洛英、安公子之类,上瘾的人都知道自己染上难缠的毒瘾;它的残害不在于健康外表,而是扼杀或催眠了我们的本质。然而它却被赋予合法的地位,甚至被颂扬成人类的新福祉。
艺术经过媒体无声息的侵蚀后,也在逐渐改头换面了。艺术本是最难消化的「印象食物」之一,我们在长期食用没营养又易消化的媒体食物后,不但不喜欢艺术,而且就算勉强吃下,也无力吸收消化。另一方面,艺术原是小众的文化,面对媒体以大众为依归的原则,艺术工作者要嘛默默无闻地关门创作,要嘛就同媒体一块儿媚俗,否则只有改行卖牛肉面的份。
表演艺术也难逃此劫。
《错中错》算是莎士比亚早期较不成熟的作品,却由于导演的巧妙安排、演员的「精采」表演及舞台设计的出色兼具实用性,而成为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成立以来最受欢迎的一出戏码。日前他们在国家剧院的演出也博得国内观众热烈喝采,要不是英腔英语太快太多,观众的反应势必更加疯狂。
但是剧场只有这样吗?放眼国内剧场和演员的情况,这个问题似乎是醋酸心态的无的放矢。没错,笔者心中有酸,但不是瞎找碴。我们知道,剧场和任何工作一样,都需确立目标,而在目标拟定前必须先考量最大的可能性为何;漫无目标随兴而做绝无成就事业的可能。因此关心剧场的我们,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触及剧场艺术我们都须自问:「剧场是什么?它最大的可能性在哪里?」
当代最重要的剧场工作者之一,彼得布鲁克在题为empty space的系列演讲中,曾提及一个墨西哥的古时故事。数千名奴隶每天都要凭人力搬运巨石,穿越森林爬上高山去建筑神庙。闲暇时他们做玩具给孩子玩耍,那是有著四个轮子的小东西,孩子们用绳子拖了四处跑,然而当时就没人想到将玩具的轮子关连上搬运巨石的工作。一直到五百年后,轮子才在墨西哥扮演实用的角色。如果当时能够善用轮子,将可以减少人们多少不必要的痛苦!
我们不是在排斥娱乐或媚俗取向的剧场,一如布鲁克所言。我们只是为著迷其中的人深感可惜,因为那好似用作玩具的轮子,是在可能性的最底层。虽然《错中错》剧中的魔术、杂耍、妓女演员的风骚、两位男主角的精采演出……在在都让我们看得愉快,但感觉上那已不是「表演」,而是在「耍弄」。笔者以望远镜仔细观察了演员脸上的表情,看到的只是一张张的「面具」,他们的眼神和我们平常的一样空茫,视而不见。这种表演已完全失去果托斯基所谓的有机性(organic),变得只是机械的表演,和我们做机械性的工作一般,动作除了重复还是重复,心思早就飞得不知去向。那些演员根本没「在」舞台上,在舞台上的只是他们的身体、声音、技巧、讨好、卖弄……
苏格拉底曾说:「未经检视的生活不値得活下去。」同样的,我们也可以说:「未经检视的剧场不値得做下去。」剧场之能够提升而迈向它最大的可能性,唯有经由工作者和观众的共同努力,因此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必须一再自问:「剧场是什么?它最大的可能是什么?」以及布鲁克提出的:「我们为什么鼓掌?鼓掌什么?舞台在我们生活中有它真实的位置吗?剧场能有什么功能?它能提供什么?又能揭露什么?它特有的属性是什么?……」唯有如此,为促成这次演出而付出的心力、财力才没有白费。
文字|黄承晃 人子剧团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