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剧坛与大陆文坛一样,十多年来,经历了从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到文化批判诸多阶段,唯有文化批判所持续的时间最长,影响最大。
一九九一年底,成都话剧院的一台方言话剧《死水微澜》惊动了北京的观众和戏剧界,浓郁的地域色彩,凝重的历史感触,鲜活、丰满的人物形象,苦涩、悲怆的戏剧氛围,对被扭曲了形象的美丽女性的反叛、抗争与悲惨命运的深沉思索,对各种戏剧语汇的大胆吸收、融汇、更新……使它成为九一年大陆舞台难得一见的好戏,为沉闷的话剧舞台增添了一丝曙色。
《死水微澜》原是川籍作家李劼人系列小说《大波》三部曲的第一部,它敍述辛亥革命前夕,成都附近一个小镇──天回镇下层民众的日常生活:与朝廷和洋人对抗又欺压百姓的袍哥,在封建宗族与袍哥的夹缝中生活、投靠洋人的教民,向往无拘无束的自由生命又不得不在茫茫黑暗中左奔右突的叛逆女性……形象生动地展现了政治风云的大起大落与世道人心的微妙变化。甚么是一潭死水般的生活的微澜呢?李劼人说他写的是「内地社会上两种恶势力(教民与袍哥)的相激相荡」。一些论者则认为是下层民众对洋人的自发反抗。然而,演出者却从文化和人性的角度切入,意味深长地作出自己独特的诠释。
文化定规下生命的骚动
编导者将全剧的重心放在主人公──邓幺姑的闹嫁、成亲、偷情、再嫁等一连串人生的重大转折上,将女性在爱情、婚姻方面的追求、抗争和屈辱的个体经验,推广为一种民族的、整体的历史经验,表现出在文化定规下的生命骚动与人情变化,以及隐伏在人物遭际后面的历史宿命,把对鄕土的无限眷恋与对中国文化的彻底批判巧妙地结合起来。
闹婚。大幕拉开,舞台左上方垂挂着一条夸张的、放大了的裹脚布,「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郞来」的川西民歌悠扬动听,从舞台深处走来一个胸脯挺得高高的、笑盈盈、甜丝丝的十八岁村姑──邓幺姑。两种截然对立的美,自然的、健康的美与畸型的、病态的美,如此奇异地糅合在一起。它预示了人物的个性、文化的特质和戏剧场景所蕴藉的复杂内涵。此时,邓幺姑正在做着她那旖旎的「成都梦」。她向往那七彩的生活,羡慕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姨太太的文雅、闲适、见多识广。然而她的父母──一对朴实的鄕下人,不愿把女儿卖给大户人家当小老婆,断然拒绝了从成都来说亲的媒婆。这无异于断绝了邓幺姑嫁到成都的门路。邓幺姑伤心地哭了。这伤心的泪水与悲悲戚戚的哭声,可能是一个入世未深的少女对父母的责怪,对自身的惋惜;更可能是一个贫家女对命运多蹇的怨怼,对朦胧的人生理想的悲悼。
成亲。舞台上空荡荡,鄕间喜乐从天而降,吹唢呐的、抬花轿的、抬礼盒的穿场而过。一幅红绸横贯舞台,红衣红裙的舞者抖动红绸的两端,形成起伏相间的红色波浪。身着嫁装的邓幺姑在红绸的缠绕中身不由己地奔突、挣扎。邓幺姑随着伴娘的指引,上轿、下轿,步入喜堂。她禁不住要偷偷地看一看这个陌生的世界,看一看新郞官。当她急切切地掀起红盖头时,恰好与戴着红花、佩着红绸的伴郞──新郞的表哥、称霸一方的袍哥头目罗德生(罗五爷)双目相对。她以为这个体魄健壮、一表堂堂的汉子便是自己的丈夫,心满意足地笑了。不料,当新郞官揭开新娘盖头红巾时,站在邓幺姑面前的,竟是生着一对尿泡眼,一个塌鼻子,憨不憨、痴不痴的蔡掌柜──蔡儍子。一个舞台定格把整个世界的时间、声响全冻住了。邓幺姑错愕难置、魂魄凄迷,难道这就是自己一辈子以身相托的男人?鼓乐声声,婚礼如仪。邓幺姑表情木然,任人摆布,然而在顺从的外表下却深藏着一颗不满足、不认命的心。
邓幺姑的偷情与再嫁
偷情。夜晚,在顺兴号内,只穿着贴身小褂的邓幺姑与罗德生各执红绸的一端,恣意起舞。刚劲有力的舞姿,快速转换的形体组合,奔放,缠绵,风情万斛。蔡儍子怯生生地隔墙偷听,邓幺姑却大大方方地拉开房门,坦坦荡荡地依偎在罗德生身上,向蔡儍子宣吿他俩的私情。从此,他们无视鄕规民俗,不理会闲言碎语,形影不离、成双成对地到成都看花会,赶靑羊宫庙会。邓幺姑认定,人生一辈子,见过世面,有过情爱,快活过了,顚狂过了,死了都値得。
再嫁。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后,官府迫于洋人的压力,严惩烧教堂的袍哥与鄕民。罗德生潜逃他鄕,蔡儍子𨱍当入狱,邓幺姑惨遭毒打。为了救蔡儍子出狱,为了儿子金娃子长大能继承产业,也为了自己能当上阔太太,邓幺姑自己作主,嫁给入了洋教的土财主顾天成,邓幺姑做了「顾三奶奶」。喜乐再起,披红再嫁的邓幺姑又一次在红绸缠绕中走向舞台深处。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红绸被她踩在脚下,而十字架、黑洋伞被高高地举着。十分可惜的是,再嫁的场景处理得太草率,未能形成必要的戏剧高潮,也未能在表面辉煌的着意渲染中,将生命的执着与惶惑擢升到对人生哲学的思索。
白头贴子与裹脚布营构氛围
此次演出的另一特色是,对文化氛围的精心营构。舞台大幕,后幕,台口两侧,挂满了用麻布写成的「白头贴子」(贴在通街大道上的民间吿示)。台口的「白头贴子」越过舞台边框,一直挂到舞台两侧的边墙上,几乎封闭了整个舞台,并侵凌到观众的空间,造成一种铺天盖地、无所不在的压迫感。用舞美设计家叶建的话来说,它包容着「曾拥有过的那一段历史及历史曾拥有过的那一群生命」。庞大的空间与惨白的颜色,麻布粗糙的质感与书写在上面密密麻麻的方块字,营构了一种封闭、沉闷的生存处境,一种压抑、窒息的文化氛围,一种无从选择的历史命运。
导演从容地铺陈戏剧场面,精细地刻划人物性格,但又在剧情发展和人物动作之外,巧妙地运用色彩对比与舞台象征,使敍述性的戏剧场景与表现性的象征手段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使场景的意义越出那个狭小的天回镇,成为对中国近百年的近代史的回顾、反思与批判。
满台的「白头贴子」与夸张、放大的裹脚布,构成一个惨白的世界,使活动于其中的人物显得十分渺小;而躁动不安的生命与彼此消长的文化碰撞,又使庞大的白色世界显得那么羸弱,那么虚泛。与白色世界相抗衡的,是作为外来势力代表的教民身上的黑袍、曾师母赠给顾天成的黑洋伞,以及由黑衣舞者抖动着从乐池走上舞台又溶入黑暗之中的由黑纱布构成的巨大十字架。在这黑白相间的世界中,红衣、红裙、红绸、红裹肚、红盖头……则象征着婚姻、性爱、血腥,幻化出无数生命躁动奔涌的热血、如饥似渴的性爱与撕心裂肺的爱情悲歌。
体味历史的酸楚与沉重
演出自始至终采用四川方言,加上淸新悦耳的川西民歌,热闹红火的鄕间婚嫁仪式,成都靑羊宫庙会的风俗展现,以及演员表演中大量从川剧衍化出来的表情、扮相、身段动作……使整台演出的风格、韵律、情思都充盈着浓浓的川味。导演查丽芳说,希望让观众在浓烈的历史感中领略川西风情,在浓郁的川味中体味历史的酸楚与沉重。这一点她做到了。更可贵的是,温淳的鄕情并不妨碍冷峻的剖析,彻底的历史──文化批判也不减弱赏心悦目的观赏性。倒是过分纷繁的舞台技法使演出显得有些芜杂,过分急切的陈述也使舞台批判显得有些直白。
大陆剧坛与大陆文坛一样,十多年来,先后经历了从「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到「文化批判」诸多阶段,但唯有「文化批判」所持续的时间最长,影响最大,涌现了一批极具震撼力的剧作如:《狗儿爷湼槃》*(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桑树坪纪事》(中央戏剧学院演出)、《老风流镇》(中国靑年艺术剧院演出)、《蛾》(哈尔滨话剧院演出)、《泥马泪》(广西桂剧团演出)、《山鬼》(湖南湘剧团演出)……它们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民族的传统精神、文化心理道德规范、民风民俗的一切负面,探究一切妨碍中国社会走向现代化的因由。或许,历史高速运转所产生的晕眩,社会秩序失衡所带来的困惑,使他们不免有些浮躁,显得过分决绝,但他们深信,一个不敢正视自己历史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冷静的文化批判正是为了看淸真实的自我和真实的世界。
文字|林克欢 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评论家
导演查丽芳: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生,一九八一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导演过《魔方》、《盲人与少女》等十几部话剧,是成都话剧院导演。所导之《死水微澜》获一九九一年文化部举办的第二届文华奖的文华大奖。查丽芳本人则获导演奖,叶健获舞美设计奖,女主角吴珊珊获当年中国剧协颁发的第九届梅花奖及文华奖的演员奖。
《狗儿爷湼槃》评介
见本刊一九九二年试刊号
庞大的空间与惨白的颜色,麻布粗糙的质感与书写在上面密密麻麻的方块字,营构了一种封闭、沉闷的生存处境,一种压抑、窒息的文化氛围,和一种无从选择的历史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