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六日,趁丹尼斯.史朶克莉丝(Denise Stoklos)四天演出的空隙,本刊邀请到钟明德教授与这位「来自巴西的戏剧女皇」做了以下的会晤──
钟:就我所知,妳不但是一位出色的演员,同时也身兼剧本作者、导演之职:可不可以就妳的生长背景,谈一谈妳的「一人剧场」是如何养成的?
史:我觉得,创造性剧场的艺术,是我必须孤寂地(isolated)追寻的,即使在今日,我所处的环境依旧是殖民的(colonial)系统…
殖民系统底下的「一人剧场」
钟:妳指的是后殖民(post-colonial)情境吧,这在目前也成为台湾的重要议题,不管是在学术上或是在剧场中。
史:是的,我们在学校受教育,受到的教育就是不断地重复美国或欧洲的概念模式(patterns),而我们自身的表达却是非常受到压迫,并且非常受到忽略的,特别是当这样的表达挑战统治阶层的殖民意识,揭发社会或国家的矛盾时。权威者总是想使人民听命于他们的概念模式,以长久维持殖民统治。他们建立庞大的沟通网络,包括报纸、电视、电影、商业剧场、商业艺术…等等,向人民无所不用其极地洗脑。
因此,做为一个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的艺术家,一个自觉的人,我心中有一股强大的激力,驱迫我去表达自己的感受,并且是用自己的方式。
钟:能否吿诉我们,当妳还是个小女孩,住在巴西南部的帕拉拿时,妳是否获得什么样的剧场知识或剧场训练?我记得在一九五〇年代,曾有阿雷娜剧场与欧黎辛娜剧场,向观众传达马克思主义的内容。不知这是否影响到妳?不过,妳的表演虽然是政治主题的诉求,但却是更美学的(aesthetic),更形式主义的,更菁英主义的。
史:我所出生的地方叫希拉漆,是在帕拉拿的一个小镇。那个地方根本没有剧院,我只能看看马戏团,或是美国电影。也许,这是为什么我可以很自由地追求我自己的方式,因为我没有什么典范(models)可以仿效。我第一次看戏是在十五岁的时候。不过,马戏团的表演倒是令我印象深刻,好的角色就是大好人,坏的角色就是大坏蛋,有些则是很浪漫的爱人。特别是小丑的表演很动人,充满惊讶,而且他们总是提醒我们的不足,吿诉我们:人还不够。
我也很喜欢看电影。我常跟妈妈去看美国西部片,回家之后就扮演牛仔或者印第安人(现在在剧场还是如此)。我后来回想,当时小时候的幻想是很不受限制的,我感到自己有一种特殊的观照(insight)。
钟:那么,妳是如何学习到默剧的技巧,及一些剧场的观念呢?比如说,妳的作品似乎受到果托夫斯基(J. Grot-owski)或者彼德.布鲁克(Peter Brook)的影响?
史:我并没有在希拉漆待很久,虽然我家鄕的生活体验一直都是我创作的重要泉源;我也一直回到家鄕表演,我的父母、朋友都是我的观众,他们给我很大的喜悦。这种亟愿与观众沟通、互动的感觉到处都是一样的,不管是在希拉漆、台湾、纽约,或者是柏林。为了做好表演,我必须维持严格的生活纪律及训练,这也使我与社会生活产生距离。我总是意识到,做为一个剧场工作者,我必须随时随地做好准备……
对剧场忠实的唯一方式:原创
钟:妳有没有进任何的戏剧学校呢?
史:没有。在大学的时候,我自己成立了一个巡回剧团,付演员薪水,在报上登广吿、卖票──虽然规模很小,但却是一个自立自足的独立剧团。
钟:那是什么时候呢?
史:是在一九六八年,当时我在大学念社会学和新闻学。那时候,我的国家正处于军人独裁的高压政治下,我的第一出戏就在表达当时的不满和痛苦。我的社会意识、政治意识的建立,可能也和我所学的有关。我也参加示威(虽然我从没有成为示威的领导者)。所以,我决定自己写剧本,成为剧场的作者;这是相当忠于布莱希特的,我想。
那是一次相当好的经验,也影响到我成为母亲的决定。我发现,透过我自己的证成(testimony),才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因此我写剧本,在台上演戏、生小孩,都不是重复别人(即使他很伟大)的东西,而是我自己的证成。我觉得对剧场艺术忠实的唯一方式是:原创(it has to be original)。
钟:妳在哪里学习表演技巧的呢?有没有学习所谓的「方法演技」或是其他方式?
史:没有。我小时候就很好动,我觉得这对我很有帮助。在大学做戏的时候我学到一切的剧场技巧:灯光、舞台布景等等,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经验。我曾在圣保罗参加一个戏剧学校几个月,但后来就不去了,我不喜欢,课程太无聊、太死了。即使如此,去上课对我是好的,因为借此我了解到传统剧场是怎么一回事,同时我也去接触一些戏剧理论的书。
大学毕业之后我加入一个很成功的商业剧场,学习更多的经验。之后我跟一个在巴西圣保罗的导演安东尼斯菲洛学习。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师和剧本作者,他所创造的作品,也许是剧场里唯一能称之为具有「巴西式语言」的作品。
看不喜欢的作品可以学到更多东西
所以,我从剧场里学习,喜欢的或不喜欢的,尤其是看不喜欢的作品我可以学到更多东西;看喜欢的戏就会去享受它了。如果遇到不喜欢的戏,我就会开始反问我自己:为什么我不喜欢它?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用尽全力让戏好看吗?等到我知道为什么不喜欢这不喜欢那,我就学到更多,同时也对那些剧场工作者更加尊敬。
到了一九七四年时,巴西政治情势更糟了,你不能和一群人聚会…
钟:是的,在台湾也曾有这样的情况,我们称之为戒严。
史:是的,一切都变得虚空。
钟:于是妳到国外去?
史:是的,在我结婚之后,我和我先生就到伦敦去,因为他在那儿念书。然后我有了做母亲的经验。
钟:妳的母亲身分是否会和妳的剧场工作者身分有所冲突呢?
史:这似乎并不成为问题,在产后我的身心变得更强壮了,而我也爱孩子们,并且从给他们的爱里我也得到给自己的爱。
在以前的某个时候,我已经决定,我要去爱和尊敬我里面所有的一切:我的历史、我的写作、我了解剧场的方式、我的表演、我的导演,因此我决定做我自己的剧场。
钟:那是什么时候呢?
史:一九八〇年。是在我生我女儿之后的两年,当我达到一种了解,了解到我必须有自己的证成,如果你想复制别人的东西,你就死了。如果你想写得像莎士比亚,这可能门儿都没有;但是如果你想写得像你自己,你有把它做好的机会。
在伦敦,当我决定做个人剧场后,我开始接触一些默剧,因为我想学更多的技巧。我也跟葛兰德杰克森学表演,老实说,我对英国的表演方式不太感兴趣。但是默剧对一个演员的表演技巧可能是很重要的,你可以将之应用到很多方面,而不必成为一个默剧演员。
钟:妳称妳的剧场为「本质剧场」,彼德.布鲁克在他一九七六年所写的《空的空间》The Empty Space,也提到类似的概念…
史:有些人向我提过他,也提到果托夫斯基。我没有看过你说的那本书,也不觉得受到他们的影响;但是,如果有些人在跟你做同样的事,探索同样的问题,你的感觉是很高兴。
我觉得我自己有一个系统,我感兴趣的是究竟在这样的系统工作之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钟:巴西有一些著名的导演,例如奥克史都勃现在在纽约,和皮林诺马可士…
史:是的,但是我跟他们并不熟,甚至奥克史都勃我并不认识。我是一个非常孤寂的艺术家,我希望自己一直在外面,以便能以更自由的态度创作;另一方面,对有些事情我的态度对别人而言也许太过激进了。我不喜欢所谓的「集合」(collective)体,不管那是什么。
(本刊编辑 江世芳整理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