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卓燕是香港年轻编舞家中极出色的一位,在今年的艺术节中她发表了舞作〈水银泻〉和〈花影〉。由于兼习中国舞蹈和西方现代舞,在她的作品里,「韵味」仿佛成了相对于西方现代舞追求身体图式的一种前卫美学,重又把粤剧中的缱绻文字唤醒。
《水银泻》
3月4〜5日
香港艺术中心寿臣剧院
香港新生代的舞蹈家梅卓燕在今年的香港艺术节里,发表了独舞〈水银泻〉,及群舞〈花影〉。梅卓燕是从中国舞开始步入舞蹈世界的,后又在美国进修现代舞。中国舞与美国现代舞的「双修」,对于身体与动作之间的辩证关系,是非常具有启发性的思维方法。两种舞蹈,其实就是两种身体文化,如何把中国舞与现代舞结合在一起,也是台湾、大陆、香港三个地域的舞者一直尝试不断的实验;不管北京舞蹈学院创制的「京芭体」(戏曲动作与芭蕾的结合)基本训练,或者台湾「云门舞集」早期的作品及香港舞蹈团,都是从一样的方向去思考中国现代舞的形体,然而不可否认地,中国现代舞至今在世界舞坛上的地位,仍是属于末流的。虽然,梅卓燕的舞蹈也表现了这样的企图心,但她所掌握的方法不是乾涩地用概念把传统的动作形式从内容中抽离出来,她利用传统动作所建构的形式,是得自身体文脉最重要的生命意味所发展出来的;如她在〈花影〉作品里所要表达的是香港人的古典脸谱,形塑这张脸谱的材料不是从飞天、秧歌、昆曲……的形式乱抓一通,却正是在这些被传统建构出来的形式背后的古典文化,让她思考她的身体意识里面,到底隐藏着一个怎样动人心魄的记忆?
舞台装置炫丽的〈水银泻〉
梅卓燕的独舞〈水银泻〉,基本上只是一个以观念为主的剧场表演;舞台装置的炫丽风格,虽然使一个充满意象的空间丰富起来,舞者的身体却用一种沈静的状态顚覆了银色锡箔幕所强烈散发的壮大氛围。空间的动态感与身体的静态感,在一动一静之间确实酝酿出一股戏剧化的迫力。然而,因梅卓燕的身体表演已被折射到舞台装置那壮大的氛围中,就使得身体的即兴动作隐隐透放着一种失焦的不安,也许这也是她想捕捉女体内被某种外在力量所牵引的骚动吧?从开始游丝般的呻吟到后来的嘶叫,这是一个内部身体在进行另一种表演的过程,处理得颇见女性纤细的感情。中国现代舞难得看到舞者竟是那么细致地在思考一个身体与空间之间的关系;她在一个物理化的表演空间里,又设置了一个容纳自己身体活动的心理空间「场所」,身体在沈静之间的起落,呈现出时间像蛇身蠕动一样地流动着;中国古画中的舞姬都是这样轻盈地让自己的身体立于一方小毡上翩翩起舞。中国现代舞的范围是从那么古典的形式中找到身体美学,而当融和进现代舞对身体内部世界的表象化这个内容精神之后,就像〈水银泻〉一样建构了一个値得继续发展下去的基础。
〈水银泻〉的装置散布着过剩的意象,只怕把梅卓燕的动作强化成为一种观念表演艺术(performance arts),或者再往极限化走一步,舞者的身体就更能显露出原形;而那一袭裙裤形的水蓝色舞裳,在设计上,大概是唯一的败笔,总是令人想到中国「飞天」里的舞伎所穿的那些改良化服装,有考据,却太形式主义。
〈花影〉是一支成熟的舞蹈作品,所谓「成熟」,最重要还是指涉创作者在思维结构上的完整性与否;〈花影〉据作者自述道:「是受粤剧《再世红梅记》启发而再生的一个作品,片段的文字亦取自《剪纸》(小说)──另一个受《再世红梅记》启发而生的故事。」从《再世红梅记》到《剪纸》,然后又到了〈花影〉;从戏曲到小说,然后又到了梅卓燕的舞;在这里,「文体」的意义是为了要强调对过去的保持,也是根据记忆的一种持续,粤剧《再世红梅记》并不是记忆的原点,它原来就一直存在于香港人的身体里面,即使从罗文到刘德华、张学友这些粤语歌手唱的流行歌曲来看,情爱在古典词藻之中,仍然是在延长对过去的记忆。假若戏曲是一种文化的话,它基本上是在反映一个地域,或者说是一个生活空间的文化构造。台湾歌仔戏在所有的曲牌之中,「哭调仔」大概是最能使台湾人感伤的心情升华到命运悲剧的美学。而同样是一座岛屿的香港,粤剧(俗称:广东大戏)里缱绻的曲调和典雅的唱白,也是在国际资本主义化的文化空间中唯一残剩下来的古典脸谱,烟视媚行地向香港人魅惑著身体记忆的复苏。
古典意味的水光粼粼
梅卓燕在〈花影〉里所创造的表演方法,是放置於戏曲表演美学的形式中而发展出来的。因此,戏曲表演体系有赖于身体符码化来完成结构工程,就使得梅卓燕对〈花影〉的舞者身体,更以复杂性的意象体来内视流动于她自己记忆中的古典意味。舞者的动作已被精简到了把日常化的肢体语言反应出来而已,她想表达的到底还是从现代人的身体去捕捉那古典意味的水光粼粼,却不是古典动作的再现;「韵味」就变成了相对于只在追求身体图式的现代舞蹈的一种前卫美学;梅卓燕让舞台上的表演「场所」常常是空白在那里,或只有一位舞者在其「间」独舞,似乎用于补白,而表演主体的身体却被放置于空白的边缘,看来更是一种孤零的感觉。这样的场面调度渐次发展到四位舞者们如同希腊悲剧中的合唱队表演,既是诠释者,亦为书生与慧娘的内心独白。从空间的语言转寰为身体的语言,将戏剧化的手法切进舞蹈的结构,梅卓燕掌握的方法是赖于其有前卫观点的中国古典韵味。
书生与慧娘之间在舞台上的爱情戏,在台下仍然继续伸展成为两个女子之间的感情,一个扯掉了白色水袖,一个脱不开那袭黑色衣裳,是怎样地去看这两个女子,其实也是意味着感情总是纠葛爱憎之间,千古戏曲不厌其烦地传诵着这样悲凉的故事,到了后现代的现在,刘德华、张学友的粤语歌似乎已取代了任剑辉与白雪仙芝共同象征的历史记忆了,而梅卓燕在她的〈花影〉里,又重新用了后现代的表演美学把那粤剧的缱绻文学复活起来。
文字|鲁福尼 表演艺术评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