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一种嘴脸,变一种腔调,侃点俗人俗事,让自己俗个澈底。大陆现阶段的市民文化,在兴起之初便充溢著浅俗流痞的浪荡味儿。
九〇年代的大陆戏剧,在沉稳、平静发展的表面下,正经历著从体制、经营方式、价値取向、美学观念和舞台表现形式的巨大变化。从一九九〇年以来,北京专业、半专业的戏剧家们,自由组合成立了「演剧硏究工作室」、「穿帮剧团」、「戏剧车间」、「火狐狸剧社」等类似同仁剧团性质的实验性小团体,创作、演出了《哈姆雷特》、《罗慕路斯大帝》、《思凡》、《阳台》、《关于〈彼岸〉的一次汉语语法讨论》、《情感操练》等剧目。一九九三年,北京汇海广吿公司出资,分别与中国靑年艺术剧院、中央实验话剧院合作演出了《灵魂出窍》和《疯狂过年车》。同年,上海市演出公司向社会公开招聘演职员,与香港「浩彩制作」联合排演了《以牙还牙》。上海万丰房地产开发经营总公司、上海市演艺总公司,以同样的方式,独立制作演出义大利当代戏剧《开放夫妻》。今年四月,上海商城剧院、《每周文化节目报》将联合主办「'94中国前卫艺术展演」,试图开辟一条社会团体自组剧团,直接参与艺术生产的新路。北京京剧院则与工厂、企业结合,在剧院内部成立了相对独立、经济两级核算的「美猴王京剧团」。此外,由工厂、企业资助(购买)剧团的方案正在酝酿之中。总之,长期以来戏剧演出全部由政府文化主管部门控制、国营剧团制作的单一格局已被打破。
在生产运作方面,市场意识普遍增强,如剧本创作实行招标,论质计酬,剧目选择注重票房等。虽然大陆戏剧走上商业化的道路将面临意识形态监控与公众传统道德观念讥谤的重重障碍,但可以肯定的是,戏剧演出对票房的重视,对观众艺术趣味和欣赏习惯的倚重,对赏心悦目的外在包装与感官刺激的不断翻新,将更大程度地影响上演剧目的走向。
市民文化荡然复重生
中国曾经有过不可小视的市民文化。且不提《诗经》中的〈国风〉和以白居易为代表的市民主义文学,就是屡禁不止的市井艳词、野言稗史,一直都以其狂放恣纵,无遮无拦,表现了爱欲涌动的生命活力与健旺,以及强悍的文化品格。即便是《金瓶梅》这类大量直接描绘男男女女勾搭成奸的言情小说,也反映了一个社会的开放和传统伦理道德沦丧的历史变迁。历史上,市民戏剧也产生过辉煌的元杂剧、南戏和关汉卿、王实甫、高则诚、汤显祖、孔尙任这样杰出的大戏剧家。
近半个世纪以来,大包大揽的社会主义体制,将人分成对立的两大阵营,除了同志与敌人之外,没有其它的存在。市民阶层不是被淹没,就是在整个社会生活中隐匿起来,市民文化更是荡然无存。然而十多年的经济改革,在中国这片古老而贫瘠的土地上,猛然间冒出了千百万个体户,难以计数的大、小公司和许多暴富的「大腕」(注①)。初步解决了温饱的市民,必然要提出与他们的精神境界相适应的文化要求,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一浪胜似一浪的通俗歌曲热、武侠小说热、打斗影片热、卡拉OK热……说明了在民众中存在一种经久不衰的俗文艺的内在要求。尤其是近三、五年来,随著市场经济的缓慢进展和市民社会的发育滋长,市民文化作为消遣、娱乐文化,逐渐与政治的全能控制脱勾,呈现了与主流文化迥然不同的意识与情趣。
市民戏剧走向兴盛
一半是迫于经济困窘的无奈,一半是社会生活与时代潮流的推动,戏剧创作迅速地走向平民化、通俗化。一九九一年年中,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一出酒吧戏剧《留守女》(见本刊第十七期105页马森专栏,1994年3月出版),创下了近二百场连演连满的记录,第一次向人们传递了市民戏剧将走向兴盛的讯息。
发人深思的是,「留守女士」由一个剧名演化为一个广为流传的社会学名词,这究竟说明当代都市文明更为宽阔的包容度?还是说明它在情感深处拨动了当代中国人的某一痛点?
紧接著,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另一出新戏《美国来的妻子》和上海靑年话剧团的《大西洋电话》、《OK,股票》,又造成一次次的轰动效应,获得了可观的票房价値。表现寻常百姓俗人俗事的通俗戏剧在上海的迅速突起,凭借市场机制自发生长、扩张,说明了市井文化旺盛的生命力,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整个社会无可避免的世俗化进程。
在「'93中国小剧场戏剧展」期间,北京火狐狸剧社的《情感操练》和中国靑年艺术剧院的《灵魂出窍》,走的也是通俗化、市民化的路子。《情感操练》描述一对年轻夫妻,在红尘滚滚的商品大潮中,双双陷入情感与欲望、金钱与人格的复杂矛盾纠葛之中。丈夫试过各种谋生、发财之道,然而无一斩获,是一个商场竞争的失败者。妻子情感外移,勾搭上一个比自己丈夫更能干的人却又被其遗弃,是一个情场竞争的失意者。与时下报章杂志竞相报导的某某「下海」即成暴富的耸动性新闻不同,它生动地反映了庸常无能的小人物在商品社会严酷竞争中的真实命运。《灵魂出窍》则表现一对结婚多年的中年夫妻,情不投、意不合,却又有释不开、道不明的恩恩怨怨,并以淋漓畅快、尽情率性的调侃,渲泄日常受压抑的快感。两出戏都更真率也更粗俗,呈现了以往极少在舞台上表现的偷情、婚外恋以及婚姻、家庭生活中的鄙陋、猥琐和不堪。
给观众带来新鲜感的,还有《灵魂出窍》的人物形象和人物语言。男主人翁林浪几乎就是一个王朔笔下痞子型的老顽主。他属于那种在商品大潮乍起即下海闯荡的人,越出常轨又不犯大罪,如鱼得水又诽谑人生,无耻无赖,玩世不恭,油嘴滑舌,无所依恃。他颓然自放,满不在乎,活得轻松随意,也活得茫昧无聊。有人说,我们正在毫无例外地处在一个充分语言化和商品化了的世界,严肃过后是调侃。《灵魂出窍》可以说是一出侃味十足的世态剧。在老顽主絮絮叨叨、滔滔不绝的贫嘴中,充斥著心照不宣的流行隐喩、市井俚俗的闲言碎语、逝去年代的政治口号、空洞无物的豪言壮语……以有意的错置与无意的混淆,将崇高与卑下,圣言与秽语,顚三倒四地胡搅在一起,随心所欲地嘲弄、解构,顚覆社会现实中流行的行为准则与价値规范。只可惜导演强加了一个道德教化的结尾,险些使一出若有深意、漫不经心的市井世态剧,变成一篇假惺惺的勤善书。
逃避崇高不等于平庸的内里
在表现方法上,这一类市民化的通俗戏剧,十分注重传统的故事性,注重表层的故事敍述和人物的微妙关系,注重演出的外在包装、煽情效果和平易近人的气氛营造。一般都没有英雄人物和英雄行为,有的只是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酸甜苦辣和情感纠葛。没有重大事件和戏剧性陡转,有的只是鸡零狗碎的家长里短和盆里风波。内容浅近明白、通俗易懂,不故作高深,极少思辨色彩,努力去适应普通观众的欣赏水平和艺术趣味。他们倡言:换一种嘴脸,变一种腔调,侃点俗人俗事,让自己俗个澈底。一篇介绍火狐狸剧社的文章这样表述:「这只火狐狸似乎心里明戏。她游弋著,在都市灵魂的残缺边缘上,一开始起步奔跑,就一路趟起喧嚣市井的滚滚红尘;倏然停步顾盼之间,那火焰一样的尾巴竟如旗帜迎风招展!那上面分明写著:逃避崇高。」
在当代大陆特殊的文化情境中,市民化、消遣性的通俗戏剧,出乎意料地获得意想不到的意义。它卸下戏剧道德教化的沉重外衣,摒弃假大空的谎言和甜腻腻的喜歌,真率地表现民众感同身受的生活感触。甚至对那些困扰他们的日常琐事,对那些微不足道的生活情趣的玩味,也自觉不自觉地成了对庞大的意识形态的回避与抵制,意指著权威意识的逐渐衰微。
但事物的复杂性就在于,当代市民文化、大众文化在文化趣味和价値取向等方面不断下滑,加上随著市场经济的不断推进,自行其是的市民文化依照商业准则运作,商品意识取代政治意识,票房价値成了唯一的取舍标准,使其可能具有的社会意义尙未充分发挥与扩展,便变得十分可疑。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新近上演的《美国来的妻子》,其华美的包装与平庸的内里,已引起评论界的注意。
《美国来的妻子》描述一个破碎家庭在打算离异的时刻那种说不淸、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和在现实功利面前精神的自我放逐。女主人翁汪文君,抛家别夫,远涉重洋,在严酷的生存困境中无奈地抛弃了一切残留的精神和道德追求,选择了物欲和性欲的满足,委身于一个有钱、有家室的美国老头子,同时又供养一个黑人靑年作她的情人,以求得心理与情欲的双重平衡。或许,她对留在国内的丈夫,对曾经拥有过的那个虽然贫寒却淸纯的小家怀有某种难以割舍的眷恋,然而在淸醒的现实选择面前,这点残存的温情也变成了财产分割时的筹码。男主人元明淸,曾经虔诚地为某个宏大的理想奉献过自己的大半生。当他痛苦地醒悟过来,认淸理想的虚妄的同时,也失却了所有的热情与活力。他拒绝过去,又无法进入现在,只能慵懒、无聊地打发日子。对这样两个精神被掏空了的男女来说,重温旧梦只是一针短暂的镇痛剂。迷幻药力消失之后,它将向沉迷者索取更加惨烈的代价。然而値得注意的是,这一切只是虚晃一招而已,作品可能有的情感深度与社会内涵,完全被变成一种故事外壳和赚取观众同情的花招。作品还设置了另一个年轻女子──汪文君的表妹裴晓玉,并让这个追慕物质享受的少女,莫明其妙地甩掉能满足她一切物质欲望的「大款」(注②),痴情地爱上物质与精神都极度匮乏的元明淸。于是,社会的盛衰,人性的浮沉,被一场争风吃醋的三角游戏所替换,人生的尶尬,生命的不堪,被表演中演员(角色)的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所抽离。呈现给观众的是豪华宾馆、女性华丽服饰和故作高雅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展示。
艺术拥有否定力量
在一个日渐走向市场经济的社会,艺术的商品化几乎无可避免。市民化的通俗戏剧作为剧团谋求生存与发展的手段,本无可厚非。然而作为一种文化景观,它却把戏剧残留的一点梦想,从心灵和精神世界拽了出来。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们对文化的俗化趋势持十分严厉的批判态度。赫伯特.马库色(Her-bert Marcuse)说:「艺术是大拒绝,即对现存事物的抗议。」他认为艺术作品的魔力,就在于它所拥有的否定力量,它推翻了日常经验并揭示其残缺不全和虚假之处。俗化的趋势消除了文艺作品中理想与现实的不同向度,将一切全部纳入已确立的秩序并大规模地复制和显示它们。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和特殊的文化情景、大陆的市民文化在兴起之初,便充溢著浅俗流痞的浪荡味儿,挣脱意识形态和传统道德拘囿的微弱激情还能维持多久?前景并不乐观。
①大腕:原是曲艺界行话,指那些有名望、有地位的角色。现有各种不同用法,大多泛指既有名又有钱的人。
②大款:也称「款爷」。北京及北方地区流行的俚语,指那些财大气粗、出手阔气的有钱人。
文字|林克欢 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文学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