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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爷看来丁保罗那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不就是咱们京剧的过堂!随即,三爷做包拯打扮勾脸上(左),众鸟友搬来桌椅,放上官印、惊堂木,然后(陈祖芬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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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笼中的人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新戏《鸟人》

如果说芸芸众生关在权威思维的笼子里,那么,权威也关在自己思维的笼子里。这种自筑鸟笼式的崇拜癖,从膜拜皇帝到创造偶像,流传著,传染著。《鸟人》中的三爷、丁保罗,是你,也是我……

如果说芸芸众生关在权威思维的笼子里,那么,权威也关在自己思维的笼子里。这种自筑鸟笼式的崇拜癖,从膜拜皇帝到创造偶像,流传著,传染著。《鸟人》中的三爷、丁保罗,是你,也是我……

北京人开玩笑,常常喜欢借用火葬场。我一位友人,有几天不知怎么他家电话老是串线,各种不相干的人打电话老是打到他家。如此三番四次,他不耐烦了。凡错打电话到他家的,问他是哪儿,他一概回答「提火办」。对方问什么?他说就是「提前火葬办公室」。

北京人艺的新戏《鸟人》,演北京的蹓鸟闲人阶层。从美国回来的精神分析家丁保罗,要把养鸟人的场所改成「鸟人康复中心」。戴著联防红袖章的人嚷嚷著轰人,说这儿已经划为外资。众「鸟人」自然不悦,联防揪住一个鸟人说,你成心捣乱,哪单位的?鸟人答道:「火葬场。」

观众大笑,因为太熟悉这种京味的恶心人。中国最过剩的就是人,所以历史观地看问题,火葬场也是办喜事的地方,也带有了喜剧色彩。鸟人说,在中国「没有」什么都是可能的,就是不会没有人。珍贵的鸟是一类保护动物,天绝了就再也没有了,而人有的是。

有的是人,也就有的是闲人,有的是提笼架鸟的人。三爷原先是京剧的名角儿,京剧观众流失,名角儿也玩起鸟来,玩成鸟市上的权威。三爷一到鸟市,那么一站,虽敞著小棉坎肩,穿著圆口布鞋,一身胡同里混混的打扮,然而那威势,那做派,包公似的有份量。众鸟友全体起立喊三爷,三爷说:「少礼,少礼。」众生习惯于干什么都得有个权威,去信赖去听从,去在他的行为规范内走动,在他的思想框架里说话,于是嗓音更明丽,羽毛更光泽。这种自筑鸟笼式的崇拜癖,从膜拜皇帝,到创造偶像,到习惯了相信别人不相信自己,流传著,传染著。

三爷自己也何尝不是生活在自筑的鸟笼里。他玩鸟,还是在玩自己?他的舞台,已经失去了;做为男人,已经不行了。晚景不忍看破,「我也不能为了逞能犯回错误。」他自嘲自欺自尊自持,他非要教啥也不懂的农村小伙黄毛学京戏,黄毛说宁肯蹲监狱也比唱京戏好。三爷说只要能排戏,能养鸟儿,监狱怎么啦?

如果说芸芸众生愿意关在权威思维的笼子里,那么权威愿意关在自己思维的笼子里。

戏中另一个权威是丁保罗,或叫保罗丁。他奉若神明的精神分析法,在三爷看来不就是过堂?「我还不用你那套洋聊天儿,我就用咱们京剧,就能问你一个底儿掉。」本来,中国的过堂和西洋的精神分析,一个重板子,一个重分析;一个重长官意志,一个重人性重个体。不过人一旦把自己关进自个儿思维的笼子里,终会走向错位,走向荒诞。丁保罗把伊底帕斯的杀父恋母情结硬套在三爷的追随者胖子身上,三爷便用过堂断案来治疗丁保罗。以荒诞攻荒诞。

三爷勾脸,一身包拯打扮,众鸟友站立两旁充当衙役。鸟儿怎么办?「挂于大堂之上。」三爷一声「升堂」,说:「下跪何人?」丁保罗回话:「密斯脱保罗丁。」衙役甲胖子说:「别老觉著外国月亮圆,中国的名人,姓儿也是放在名儿之后。有爆肚满,烤肉季,馄饨侯。」三爷说:「有面人儿汤(一锣),泥人儿张(一锣),葡萄常(一锣)。」三爷继而传丁保罗的老师佛洛伊德。丁说已死多年。三爷说:「为何还将死人之言奉为经典?」

当然三爷自己头顶上也罩著些个死人的笼子。外部世界很难进入他的笼子。过堂时,一名我朝女子陪一名番邦男子来见。三爷一声喝:「叉出去。」胖子说今年是旅游黄金年,大人要以礼待之。三爷对那女子说:「这番邦之人朝三暮四,尔要仔细了。」那女子轻轻松松地说:「本来我也没打算嫁他一辈子。」这正是今天的一种时尙,一些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写此文前,我在街上听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学生在对他同学布道,说要留意三种人,一种是自己崇拜的人,一种是自己爱慕的人,一种是对自己有用的人。天,那么,弱小的、不幸的、命运对他不公的人呢?而这位小布道者只是个初中生。新的歪歪邪邪的笼子,又罩到我们很多人头上,重叠著旧的笼子。

《鸟人》的荒诞,用该剧导演林兆华的话说,是自自然然的荒诞,生生活活的荒诞,真真实实的荒诞。从「火葬场」到「黄金年」,北京人哪个不熟知?中间不休息的这出话剧,竟如长达两个多小时而一气呵成的化妆相声,叫人大笑不止。问观众笑什么?一观众说:「从头笑到尾,也不知笑什么。」

《鸟人》是道地正宗的北京「人艺」风味,又是出格的人艺新品种。主题是什么?冲突在哪里?戏结束在何处?模糊又朦胧。观众走出剧场时可以随想,也可以有一点思索,也可以不会思索只会笑。人们是不大有机会大笑两小时的。这两小时对身心健康,是一种积极的治疗和康复。

这样一出散漫不经的戏,如果不是北京人艺的导演和名角儿们,恐怕都很难在台上立起来。敢于把这出戏搬上舞台,唯有林兆华、林连昆(饰三爷)他们了。四月十三日我去看《鸟人》。五月上旬的票都卖空了,剧场外黑市票价已经从八元炒到三、四十元乃至六、七十元。林兆华被要票的人追逐著。一个从百十里外赶来的鄕村教师,每月收入无多,也在等黑市票。林兆华见状将他带进剧场,找个空位坐下。剧场的加座都满了,空位都塡了。我走进剧场,直感到人艺剧场变窄了。我从左右拉开加座的窄窄的过道走向我的座位,我想,即使话剧的路窄了,即使话剧面对消费结构改变造成的笼子,有林兆华、林连昆这样的「一类保护动物」,还是能飞出一片灿烂。

 

文字|陈祖芬 大陆报导文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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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的话

《鸟人》是我正在创作的话剧《闲人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当我写完第一部《鱼人》,来到鸟市散心的时候,已沉寂了的童年时期对鸟儿的兴趣又噪动起来。北京养鸟讲究最多,一旦沾上此种爱好,就会一步一步走向深渊,我也未能免俗。当我把全身心放在这小小的生命上时,我几乎忘记了一个大的生命,一个每一个人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在不知不觉中耗散。似乎是我们越来越懂鸟儿,可毫无疑问我们是越来越不懂人;越来越有「鸟道」,可越来越无「人道」。当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地折磨著我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有些戏剧性的东西已经产生了。一九九一年夏天的一个早上,我把所有的鸟都放生了,铺开纸笔写一个话剧,很自然地,戏就朝著硏究鸟与硏究人的结合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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