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改编自澳洲作家凯里的魔幻寓言〈你爱我吗?〉剧中以抒情的女音替代原著男性刚质的旁白,以具象的肢体语言呈现高度抽象的主题,在不违反原著的荒谬讽喩外,更进一步凝塑了一种诗化的风格。
1.镜像
舞台的灯光雾一般悠悠亮了,悠悠浮雕出一只被记忆漂洗得十分瘦削透明的形影:在靡丽而单薄、喧嚣而寂寞、愤怒而失落的九〇末世,她,披垂著一头长发,宛如一位返归的幽灵,注视著一己孤独的镜像,以乍然老去的手势,缓缓,缓缓,追述一去不返的昨日。
很执拗的声音,绝对的抒情与诗化。适合一切死亡,及逝者。
适合所有业已擦灭,正在擦灭,或形将擦灭的故事。
消失,她说,一个消失的故事。
2.人人需要主题广吿
执拗的音声沈缅带出一片幻设的海滩:丽日高照,海天蔚蓝──俯仰资讯的你,必然曾在某张画报、某座月历、某个电视画面、某种厂牌的飮料、洋伞、泳具、药品、汽车广吿或渡假胜地招牌前,见过这么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复制得无法再复制的「标准」镜头──草帽,躺椅,一个戴著墨镜的长腿美女,展著比基尼下艳丽的胴体,姿态逗引地酣卧于视线中。
仰慕的男子,热情递来某个厂牌、某种标帜的夏日淸凉飮料……
每一分、每一秒,成千上万疯魔的男女于夏日氤氲的海滩热情复制如一的画面:幻设的海滩下,隐藏著一个被广吿支配、役使、乃至腐蚀、瘫痪、麻痺而缺乏自觉的国度与人民。年年国庆,人民簇拥于电视机旁,等待威权系统为他们揭示的「主题广吿」。广吿将形塑新的一年人民理想的意识型式、生活样态、行为轨则以及流行模式;比如,如果今年于「娱乐」项目上,标举的是「蒙地卡罗侈糜的豪赌」,人民将疯狂的铲平所有剧院、泳池以及其他「不被需要」的游戏设施,于大街小巷,竞相盖设一座座豪华赌场。人民扶老携幼,倾巢而出,于每一个假日,投掷于轮盘、筹码中。
如果流行的色泽是「紫色」,你将在擦肩而过的形影中,碰撞到大大小小、形质、剪裁不尽雷同的紫色迷雾:紫色洋装、紫色纱巾、紫色丝袜、紫色家具、紫色蛋糕、紫色天花板……
如果「薄荷」气息主导著风尙,打开每一扇橱柜、每一个抽屉,乃至每一家浴室、每一座马桶,你将嗅闻一股蛇一般幽深,沁冷的寒碧……
缺乏「主题广吿」,人民将如一群失去枢纽的木偶:一盘空白、了无意义、全无目的,失却方向与可能……
人们将不知道如何食衣住行,亦不知道如何坐卧言谈──
(不是吗?拾级而上,于九份红砖古厝前,你需要一罐形塑雅痞的「蓝山」咖啡。绿的呼唤,淸新环保,你需要一卷「柯达」软片。叛逆,前卫,「司迪麦」胶黏著新新人类无解的心事。「海飞丝」使你甩除头皮屑,成为潜力深具的主管。「得意的一天」使你得心应手,成为快乐贤明的家庭主妇。「丰年果糖」改善亲子结构,甜入心坎。「中兴米」有点黏,又不太黏,影射良好的人际关系……)
3.遮上我的眼,你便消失了
沙滩上的女郞猫一样弓起身子,接过飮料,扯著红唇,笑著广吿明星的笑……
不错,她正是一位广吿明星。一位支配一切,凌驾一切,且已穿透一切,戏谑一切的主题明星,带著某种之于人生的疲软与不屑。「笨蛋。」她说,这是她对全体国民的看法:「他们都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笨蛋」。
此刻,这位四十岁而美艳不减的明星,撇开女儿,以及女儿的感受,像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一般,和女儿的情人,做作而逗引地,玩起「小红帽与大野狼」的猜谜游戏。
「小儍瓜,我可以把你变不见喔!」母亲娇嗔的说。
「噢,真的吗?我不相信!」女儿的情人,一位依赖主题广吿豢养长大的男孩,睁著发亮的双瞳,崇拜地问。
「你看!」母亲突然抬起双手,以十指遮复住眼睛:「这样你不就消失了吗?」
4.一连串的消失之后
国庆的烟火于上空绚然迸放,新的年度游戏,主题广吿业已诞生:「消失」。是的,消失。举起双手,遮覆你的眼。一个快捷简单的姿势,协助你「擦灭」任何你所不需要、不想要的人与物。
擦灭,不错,如同拭去黑板上用毕的字迹,先是一个部首,一个字,之后,是一整个句子,一个段落,某个章节,某部作品……
而消失,先是一个广吿趣味的主题,之后,形塑为生活的现实──魔咒一旦涌现,即永无止尽地轮回持续:先是某个物品、某件家具、某座房子的不翼而飞,之后,是一整栋纽约大楼于众目睽睽下缓缓的消失。
物体之后,继之以无端失踪的人口。
一连串失踪的名单中,赫然包括了一两个广吿明星。
5.关于阴间,以及一切消失之物
广吿明星曾对女儿下过如斯的定义:「一切不被需要,不被爱的事物都将消失,人也一样。阴间是第一个在地球上消失的地方。」
6.「你爱我吗?」
或者,该问:「我爱你吗?」
这么一个消失的时刻终于来临:跳跃的烛光重复营造著所有浪漫温馨的场景。年轻的仰慕者呈上各色当季流行的丝巾作为生日的献礼(请别忘记,电视画面上深情款款的男仕,以及接获一辆名车、名表、钻戒、香水、巧克力,乃至一包高冈屋海苔或澎澎香浴乳之后,轻启朱唇,幸福满意的女仕),女儿跪坐在蛋糕旁,念著感人的祝福卡片(当然,其中必然塞满「祝你生日快乐」、「妈妈,我爱你」、「祝你永远靑春美丽」、「给我温暖、阳光」、「母亲真伟大」……等流行书坊的陈腔滥调)。
猛抬头,母亲正以某种速度,缓缓化为透明,缓缓,缓缓地消失。
「我爱你。」女儿记起母亲昔日的话语,努力,努力地企图想爱母亲。「我爱你。」她非常,非常努力地一遍遍念著卡片上业已空洞、浮滥、像煞了某种广吿术语的爱的字眼。
「哈,看你这付蠢相……」不知道自己正在消失的母亲捧腹大笑,发出一串歇斯底里的嘲谑,汽泡般消逝于空气中。
7.我们存在,业已失去姓名
不被需要,不被爱,是物质世界人们幻设的消失因素,正如所有过时淘汰的流行衣饰、商品、家具、电影、海报、CD、唱片、书籍、杂志;正如所有换档下片的广吿,乃至广吿明星。
然而,我怀疑,一无所爱,才是母亲消逝的因素。
主题广吿,在此,扮演著双面的刀刃,它一面切割人性,剥除人类的思想、心灵、意志,创作一群群面目模糊「存在,业已消失」的行尸走肉,复制著所有雷同的流行资讯、生活价値。另一方面,玩蛇者亦为蛇所嗜,终于,创作者本身亦倦羸、疲软于一己的游戏。他立于了无特征的世界之前,一无所爱,除却冰冷、荒巇与嘲谑。
除却乾燥的,擦离空气,随风委逝的谑笑声……
8.站在消失的界点
〈消失〉的故事,是身体原点工作室春季公演《浮光掠影》三部曲之一。
「目的是顚覆传播媒体之于人性的剥削宰制。」戏团的朋友说。
「听起来又像另一则意识型态广吿了」,意识的顚覆与反顚覆、传播的剥削与反剥削、媒体的宰制与反宰制……在一个泥血混溷、油墨蚀侵,一切俱已广吿化的时代,反毒、反雏妓、反公害、反贪汚、绿色环保、人道主义、道德重整、爱国联盟、祸国集团、民主新锐……迫害者与受迫者、威权者与反对者,反对者与反反对者,反反对者与反反反反……在一个顚倒狂妄,精明与世故得十分过火的年代,我们早已无法厘淸睿智与虚矫、学术与权谋、叛逆与犬儒。一切的一切俱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渗透、混融、吸吮、膨胀──无论是广吿、反广吿、或非广吿。
甚至此刻,当我执笔窗前,我亦深切意识到,随著墨迹的流逝,我亦立于一个消失的据点。无论臧否褒贬,拒斥或接纳,这段文字皆将以某种标签、符码的形态连缀黏贴于某个剧团、某位导演、某群演员、某项演出之中。
传播,是必要之恶,果仁中嵌镂著白雪公主爱恨难解的迷思。
要强调的是,任何一门创作领域,过度标举意识抗争的结果,往往削弱艺术本身真实伟大的力量。澳洲作家凯里的魔幻寓言〈你爱我吗?〉其艺术成就并不在于顚覆某类既成的威权系统或政治神话,而在于人性深处幽微、惶乱、恐惧与荒谬的凝视与洞察。
改编自其中的戏剧〈消失〉的故事,以抒情的女音替代原著男性刚质的旁白,以具象的肢体语言呈现高度抽象的主题,在不违反原著的荒谬讽喩外,更进一步凝塑了一种诗化的风格。
一九九四,夜间七点,在一个消失的界点,一行诗歌行过舞台,宛如行过一个崩解溃灭的荒原。
文字|梁寒衣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