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分析起来一大串乌龙的曲子乍听之下头头是道,不细听的话还真给骗了。
有次我在国立中正文化中心演讲莫札特的〈音乐的玩笑〉(K.522),在演讲完时主办单位做了个意见调查,询问听众关于「寻找音乐经验」系列的意见。某些听众在意见调查表上针对该天的讲题提出其看法,认为演讲者对此作品批评过多,不够客观,这意见当下让我倒毙在地,因为我所做的评论正是直指出莫札特新曲的玩笑所在,要不就是我口才太逊,要不就是他敬莫札特有如神明开不起一丝玩笑,否则当您有天能体会到此曲「玩笑」之所在的话,您的曲式感以及对风格的认知必定已臻上乘之境,因为这些玩笑全跟曲式有关,在与常理背道而驰的同时听起来煞有其事,会一笑者自会体认出莫札特个性中三八疯顚的一面,而茫然不知所言者或许才是这带著无伤大雅的玩笑所取笑的不二对象。
以第一乐章呈示部为例,照道理来说,普通主题不是4就是8小节长,即使有奇数小节的状况时(例如7小节:前句4小节,后句3小节),这往往是因为后句的终止和弦落在第8小节的第一拍上,而这拍正也是另一段落的第一拍,二者重叠造成了乐句的收缩;但是在此曲中我们却有相反的3小节加4小节的主题,与一般常理完全背道而驰。这倒不是因为它有什么伟大的创新突破窠臼之举,而单纯只是因为这主题实在简单愚蠢之至,既无可孕育发展的音程或节奏,也无可滋生张力、供推动乐曲之用的和声连接,换言之,也就是烂的起头,将是尾大不掉的前兆,且待看看作曲者将何以为续!
在第二主题登场(第16小节)前,照道理来说,应该要转调,并且将主要材料加以拓展,而拓展的幅度端视材料之潜力与乐曲格局而定。我们这位不幸的作曲家(可不是生平不幸)马上就有了难题,要转调吗,首先要有转调的材料,再者要有能提供转调的和弦进行,以平顺的转入属调;还有就算是要做个起伏颇大的过门转调,一定要有相对应的音程材料支应,否则只好凑些音型做个狂想式的「变」调。然而他当下是一无所有,于是吗不妨来个无中生有,第一、第二小提琴奏出新的三连音音型驱动和声(这音型得完成其「阶段性任务」),请注意的是下方的各个乐器还在砰砰作响,依著第一小节的音型一直往下敲(连和声节奏都没更动过)小心翼翼的展开了转调之旅。当然啦!要出门最好的方法就是先绕一圈回到此地之后再行出发,以便创造足够的空间距离感,增加目标的方向性。我们这位天才作曲家不知是深深体认此一至高无上的转调原则,还是力有不逮,只好小心为上,在绕了一圈后又回到F大调I级和弦。接著大概找不到和弦好用,便直接跳入了C大调的V7和弦进行转调(第12小节),但是第13小节的和弦却又是F大调的I级,也就是说又白绕了一圈,徒劳无功。每个学过基础和声学的人都知道自然转调时要找出二调的相同和弦做为转折联接点,以便平顺到过渡调中心,而且C大调V7和弦并非F大调中的和弦,它是通往C大调的门槛,应当解决到C大调的I级(或IV级),决不可能解决至C大调的IV级(也就是F大调的I级),而这位作曲者在此突破千古以来不变的金科玉律,写下了令人错愕不已的和声联接,这可足够音乐学者们大书特书一番了!
照理来说,要转入C大调的话应该去强调C大调的IV级和弦才对,但是既然乐曲鬼使神差的又回到F大调I级(第15小节)的话,那么乾脆何不一下子就跳过去算了,反正也不远嘛!于是在兜了两大圈之后音乐一下子跳入C大调,第二主题隆重登场(听听看!多夸张的力度对比)。第二主题的三连音音型(第17小节)来自第8小节,整体上跟第一主题差不多没什么对比可言,而第20小节以下的那7小节更是匪夷所思,一直绕著V级、I级打转,材料上与16小节以下的那四小节毫不相干(当然伟大的「学者」会说那砰砰作响的四分音符贯穿第二者,不过……?!),顾左右而言他,这使得曲子至此东一句西一句的好像小学生背书一样,一句念完听一下再接念下一句,毫无流畅性可言,而呈现材料的流畅感与秩序感却是安排材料的不二法则,显然地,这位天才(莫札特!)不怎么精通曲式学,而更妙的是照道理来说结尾句应强调I、V级,而作曲者却在强调I、IV级(27、28小节),完全无法巩固主调(此刻中心是C),成事不足搅局有余,弄得结语姿态全无,草草收场。
好笑的是,这个分析起来一大串乌龙的曲子乍听之下头头是道,不细听的话还真给骗了,心中虽然不免觉得有点怪怪地,但是有谁敢妄加一词,倘若作曲者不将此曲题为〈音乐的玩笑〉,而将之单单题为「六重奏」的话,又有谁胆敢朝恶作剧的方向去想,不怕被扁死才怪(居然胆敢诬陷音乐史上的不二天才)。在人人正襟危坐但心中不免狐疑是否误植作曲者或急欲细加品评呑入腹中「佳肴」之际,那三八的莫札特一定老早笑得人仰马翻跌毙在地,打从心中为这「盖高尙」的玩笑狂笑不已,因为他著实的把我们都给狠狠地耍了一顿。
文字|陈树熙 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