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上半场舒曼《大衞同盟舞曲集》的中性演出,傅聪遇上了萧邦堪称是如鱼得水,弹至情绪亢奋之处,文弱的傅聪也不禁从喉底猛然「嗯哼」起来。虽然演奏至中段时,在体力上稍显不继,但最后四首的表现反而是放手一搏,弹得丝丝入扣。
「当代的浪漫情怀」──傅聪钢琴演奏会
10月26日
国家音乐厅
具独立思想且十分健谈的傅聪,过去曾将作曲家分为「唯美式的」与「理智性的」两大类,前者包括莫札特、舒伯特、萧邦、德布西等,后者则以巴哈、贝多芬、布拉姆斯为主。至于两类作品间的区别,依傅聪的解释,简言之,就是前者比后者更易受到演奏水准之冲击,而影响到音乐整体的品质。
唯美式的浪漫派演诠
傅聪的演奏曲目似乎一向偏重于「唯美式的」作品。此行呈现给国内观众的,更纯属十九世纪浪漫派钢琴音乐之精华,其中包括他较少演奏的李斯特、外弛内张的舒曼,以及据说是最为傅聪所钟爱,却被他搁在一旁酝酿了二十年才重现江湖的全套萧邦前奏曲。唯排出这套精彩曲目的背后,亦有一项隐忧:舒曼与萧邦的两组乐曲分别是由十八及二十四首短曲所构成各近四十分钟的作品,首首小曲之间本身并未环环相扣,却又藕断丝连。以之作为整个音乐会上、下半场的主打,无论对台上或台下,均称得上是毅力与功力的考验。观众所面临的,将是一场令人目不暇给、顾此失彼的玉饰大展,抑或两轴叹为观止、一气呵成的淸明上河图呢?
自民国七十一年首度抵台演出,数年来傅聪在此地的魅力并未稍减,十月二十六日在国家音乐厅的独奏会上,吸引了约九成的观众。从开场瞬间由舞台侧门摇幌步出微驼的淸瘦身影,到下指第一群冷玉般剔透光鲜的音符,均让人立即嗅出了不折不扣属于傅聪的气息。
在李斯特的《佩托拉克十四行诗曲第一二三号》中,傅聪用心地营造出极其细腻的音响效果,以透明中略带朦胧的质感,烘托出诗中羽化的爱意。在李斯特所布下微妙变化著的动、静、疾、徐中,傅聪的弹奏深刻地掌握了音乐里宣敍性的气韵,却未能顾全乐曲持续向前延展的长线条,多少削弱了作品气势起伏间的凝聚力。曲终前五小节的反复音型被赋以恍如德布西的音响,然正当这般美妙的色彩在空气中蒸发时,并未留下足以令人回味的后劲。
在舒曼于一八三〇年代写作为数甚多的钢琴曲中,《大卫同盟舞曲集》可说是存在于巨作如《交响练习曲》和《克莱斯勒瑞亚纳》之外的逸品。弥漫于舒曼音乐中的分裂人格(代表狂喜外张的Florestan及忧郁梦幻的Eusebius),经作曲者分别以字母F.及E.刻意地标示在各段落之后,益显此曲与舒曼内心世界间之纠结。
傅聪当晚的诠释并未突显这种阴阳动静的相互对比,似欲寻求两者间「你泥中有我泥」的交融。在其中几处属于Florestan发威的段落中(如第四、六、八段和第十三及十五段的部分),无论是演奏的速度和力度,在层次上均有所保留,避开了燃点;而舒曼注以「幽默」的三个谐谑性段落(第三、十二、十六段),亦以略显温文儒雅的情趣带过。在属于Eusebius性格的段落(如第二、五、十一段),傅聪为这些淸新中含著几许忧思的旋律笼罩上黏黏的弹性速度;但他那秀丽的音色与敏锐的指触,确实在第七、十四、与十七段创造出极其美妙的音响空间。当第二段深情的主题于曲终前再现时,傅聪采用了比原来稍快的速度,使先前不太自然的弹性速度转化为内心激荡的思慕之情,令人在随后平淡的尾声中,仍禁不住要回头细细地咀嚼一番。
音乐演奏的永恒追寻──「真」
言谈间总是自然流露出寓言式的哲思,傅聪对音乐所抱持的某些信念,不禁令人联想到眨个眼都禅意十足的指挥家杰利毕达克。他们都认为音乐演奏所寻求的不过是个「真」字,亦即在不同的演奏时空中自然流露,毫不强求、造作。因此每一次演奏都是不同的经验,即使弹的是同一首曲子,也像初识的朋友一般新鲜。
傅聪执著于音乐真相的探寻,也反映在他对乐谱手稿的硏究上。但不同于音乐学学者从历史正确性的观点著手,他将作曲家充满个性的手迹视为启发演奏灵感的泉源,音符背后欲语还羞的层层乐念,似从原谱笔迹的一勾一勒之间,电光石火般地绽现。
为傅聪濡染最深的萧邦琴曲,目前仍有许多原谱真迹在世,其中也有不少曾以原色照相复制出版(Facsimile edi-tion),包括作品二十八的二十四首前奏曲。萧邦这套作品在排列上是从C大调的第一首开始,轮续由关系大小调的上行五度调性展开(C-a-G-e-D-b……),不同于巴哈《十二平均律》中以交错的平行大小调半音阶上行之排列方式(C-c-C#-c#-D-d……)。
如同舒曼的《大卫同盟舞曲集》,创作于一八三〇年代中期的二十四首前奏曲,是萧邦作品中最精练、也最个人化的音乐。例如马厝卡风的A大调第七号前奏曲全长仅十六小节,而其余二十三首中也有近半数分别可在一分钟内弹完。但是萧邦在局限的音乐时空中注入了无垠的艺术生命,而要如何将此生命在演奏中充分地释出,实为对钢琴家的一大考验。
萧邦一生中甚少在舞台上公开演奏,然而《前奏曲》却经常出现在他为数不多的音乐会中。唯萧邦本人在这些场合中均仅弹奏选曲,而非二十四首整套地演出,例如一八四二年二月二十一日,他曾在巴黎的普雷耶厅(Salle Pleyel)弹过降D大调第十五号(俗称《雨滴》),而他去逝前一年(一八四八)在巴黎及英国举行的数场演出中,亦安排了几首《前奏曲》。以整套呈现的演奏习惯,是到了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才由布梭尼(Ferruccio Busoni 1866-1924),和柯尔托(Alfred Cortot, 1877-1962)等钢琴大师所建立起的。现代钢琴家一般也多以此形式演出,唯俄国的李希特及已故的阿图.鲁宾斯坦等人曾采选曲方式弹奏。
如鱼得水的萧邦《前奏曲》
相较于上半场舒曼一曲的中性演出,傅聪遇上了萧邦堪称是如鱼得水,好似画家手上突然多了几管颜料供其挥洒。弹至情緖亢奋之处,文弱的傅聪也不禁从喉底猛然「嗯哼」起来。然在内涵上,傅聪的萧邦其实并不激动。数首暗潮汹涌的小调乐曲不过是杯里风波(第二、八、十二、十四、十八首),几阙奔腾飞跃的高难度作品,甚而无奈地发生了技巧上捉襟见肘的憾相(第十二、十六、十九首)。但是傅聪心中显然对这二十四首前奏曲有一套整体的宏观,从远到近,娓娓道来。自c小调第二十首葬礼进行曲般的节奏开始,乐曲诠释又有了转折,虽然演奏至此,在体力上稍显不继,最后四首的表现反而是放手一搏,弹得丝丝入扣。
傅聪另安排了萧邦的升c小调与降A大调两首独立的《前奏曲》,作为作品二十八的「前奏」。现场观众静心地聆赏著,并未以掌声打断,而傅聪也安然自得地在琴上将下半场曲目一气呵成地弹完。回应曲终的满场彩声,带著些许倦容的傅聪加奏了萧邦天籁般的降D大调《摇篮曲》,在四平八稳的左手伴奏音形上,只见傅聪的右手如杨柳迎风般飘散出一屡屡闪烁摇曳的音群,神妙地展现了萧邦风弹性速度的特质。为此,在笔者听音乐会的记录中,又增添了一则「朝闻夕死」的经验。
文字|樊慰慈 美国西北大学西洋音乐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