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那临老呢?彻卡斯基却显然是老来俏。曾经一度为世人所尽忘,却能凭其过人的毅力和独树一格的演铨手法,重享风骚;从他烱烱的眼神和紧抿的双唇中,似乎可以看到「时来运转」之外的原因。
彻卡斯基钢琴独奏会
2月22日
国家音乐厅
自从国家级的两厅院落成后,台北成为许多国际知名演艺个人及团体赴亚洲巡回必经的城市。然而在世界乐坛中,单项表演最为热门的钢琴独奏,数十年来却在国内严重贫血,鲜有顶尖的大师级人物来访。民国五十年代有瑟金(Rudolf Serkin)在克难环境下的国际学社球场演出,而六十年左右鲁宾斯坦本有意愿顺道来华,却因经济正待起飞的台湾尙找不到一台像样的史坦威演奏琴而作罢。如今前述二位以及霍洛维兹、阿劳等大师均已做古,目前接替的头牌钢琴家除阿胥肯纳吉和阿丽希雅.笛拉萝佳之外,如波里尼与布兰德尔均尙未来过,更别提传奇性的米开兰吉里和李希特,竟分别在前年(前者随慕尼黑爱乐赴日本)与今春(后者到香港)和国内乐迷失之交臂。
于二月二十二日在国家音乐厅登场的八旬翁殊拉.彻卡斯基(Cherkassky第一音节之音译较近于国音「彻」,而非主办单位所采用的「柴」),曾因强调演奏个性的浪漫乐风,在本世纪中叶失势,被打入乐坛冷宫达三、四十年之久。唯凭其过人的毅力,与时来运转的老福,彻卡斯基得在晚年于国际间享有大师盛誉。国内有心的听众已从大师为数不少的录音中欣赏到他的琴艺,然百闻不如一见,上千观众迫切期待的气氛在开场前即弥漫著整个音乐厅。
珍珠般晶莹的指触
正如英国钢琴家哈赫(Stephen Hough)所说,人们根本无法以听一般音乐会的心态去看待彻卡斯基的演奏,因为唯一所能预期的,却是它必将出乎你的意料之外。整场音乐会似在海顿一七八〇年代早期的e小调钢琴奏鸣曲中,提前进入了高潮。此曲原为大键琴所作,仍荡漾著七〇年代「暴风雨」风格(Sturm und Drang)悲怆激情的余韵。急板与甚快板头尾两个乐章,在彻卡斯基较一般更趋快速而不滥情的处理下,将海顿古典工整的曲式淸澈地呈现出来。演奏者珍珠般晶莹的指触与微妙的节奏控制,使观众在既兴风的慢板乐章中,仿佛见到风雨间短暂的阳光。在记忆中,还不曾听过观众为一首海顿中期奏鸣曲报以如此热烈的掌声,而纵观彻卡斯基过去十余年来的演奏曲目,这似乎是他近年来首次在音乐会中安排海顿的作品。
彻卡斯基对音乐曲式整体性的掌握,在兴德密特洋溢新古典主义色彩的第三号钢琴奏鸣曲(1936)中,有更充分的发挥。此曲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原来他早在LP时代初期就曾为HMV唱片公司灌录过这首曲子。乐曲前两乐章,分别标示为「安静地运动」的牧歌风主题、和「非常活泼地」诙谐曲风乐段,似与彻卡斯基犀利的节奏感形成天衣无缝的搭配;而三、四乐章错综复杂的对位旋律和赋格曲式,则展现了他十指独立运作、声部层次分明的招牌功夫。前后两首奏鸣曲间相隔一百五十年的时差,对彻卡斯基并未构成任何问题。弹奏海顿时,他采用了高指位及以手腕为主的出力点;而处理兴德密特对位音乐和较厚实的音响,只见他手指时而像长了吸盘似的贴著琴键爱抚,时而耸肩奋臂发出雷霆一击。在听众惊艳般的叫好声中,彻卡斯基出来谢幕了三次,为上半场演出划下了完美的句点。
探索晦暗面的「单行道」个性
彻卡斯基在对位声部间层次分明的掌控,也表现在揭开音乐会序幕的巴哈D小调半音阶幻想曲与赋格(BWV 903)中。下指第一群音符略显模糊,似乎独奏者尙在自我调适场中的气氛,其后全曲便在他抽丝剥茧、精雕细琢下展开。他全然抛开学究对诠释巴洛克音乐所订的一切规范,两脚在踏瓣上如蝶翼般颤动,为音乐融入富深浅明暗的对比色。如果这不是真实的巴哈,也是梦幻中相当美妙的巴哈。
彻卡斯基最大的嗜好就是到各国寻幽揽胜,并喜欢对照各航空公司的班机时间表,自己设计路线。他常表示买的都是单程票,行程决不重复。而他的演奏似乎也充分地反应了这种「单行道」的个性,难怪曾有位指挥家在与彻卡斯基合作演出一首协奏曲后,困惑地问他:「我们早上才排练时你怎么不是这样弹呢?!」当人们仍沈醉于上半场的美梦中,接下来本属彻卡斯基看家本领的萧邦、李斯特,却反而带来了一连串的问号。
如同他的恩师、波兰裔琴圣霍夫曼(Josef Hofmann),擅长演奏萧邦的彻卡斯基一生中都很少碰触马祖卡舞曲。连同之前的升F小调夜曲(作品48之2),彻卡斯基此次所选的三首马祖卡舞曲大多似刻意地避开华丽,而朝作曲者精神较晦暗的一面探索。夜曲中感伤的如歌曲调,本是让彻卡斯基尽情发挥其音色特质的胜场,却不幸在音乐厅涣散的音响空间中流失了。当乐曲进入中段「转较慢」(molto più lento)的后半部时,彻卡斯基曾在萧邦半音阶和声的迷宫中短暂地走失;所幸老练的他在不背离乐曲气氛下,既兴地在键盘上摸索归队。也许在CD中能听到成打以上演奏完美的版本,但这种超越了不完美、刹那即逝的临场经验却更显弥足珍贵。
为这一组萧邦曲目打头阵的,是经常被演奏的降A大调第三号敍事曲(作品47),然而在彻卡斯基的指下,乐曲有了令人耳目一新的面貌。他以偏慢的速度吟哦著小快板的第一主题,仿佛一开始就暗示了下半场音乐的气氛。当骑士般跳跃的第二主题在演奏者略为夸张的带动下进入时,曲趣顿时峰回路转;只是此一主题二、三度再现时的声势却被刻意压制,已对多情骑士的命运有不祥的预吿。彻卡斯基对乐曲后段向上冲的高潮,有再度压低的倾向,似乎他所要表现的,并非水妖所激起的怒涛,而是骑士灭顶之际绝望的哀号。
尽管在两首李斯特匈牙利狂想曲中不乏烟硝火花,彻卡斯基的演奏却仍隐约地笼罩在一股莫名的郁闷气氛中。印象中豪放热情的他,在此显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晚近加入其演奏曲目的a小调第十一号狂想曲(曲目解说中误植为升C小调第十二号)有较佳的表现;一向是他的老战马的升D小调第二号狂想曲,反而有美人迟暮之叹。前半部悲壮的「拉苏」在拍子不断趋快下显得呼吸失调;而后半部狂喜的「富利斯卡」,彻卡斯基独步一时的绝技,仅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惊涛骇浪中片断式地露面。
瑕不掩瑜的视听演出
钢琴名师哥罗德尼兹基(Sascha Gorodnitzki)曾要求他所有的学生切勿错过任何彻卡斯基的演奏会,他强调:「不要只是去听,还要去看他弹。」的确,从彻卡斯基下巴微收,以怪异的快步踏进舞台起,到乐曲在强音中结束的同时他出其不意地一跃而起,以标准四十五度的鞠躬接受听众欢呼为止,其间每一刻均充满著视听上奇异莫名的美感和云霄飞车般遽转遽落的音乐张力。一位腰缠七十余年舞台沧桑而仍顽强屹立的老者,如今他所弹的每一个错音(其实并不算多)也是瑕不掩瑜,値得每一个发自听众内心的掌声。
弹了一整场内容丰硕的节目下来,他仍可以像长距离泳者在赛后留在池中戏游几圈般,面不改色而慷慨地献上一连串安可曲。在柴可夫斯基「十月、秋之颂」淡淡哀愁的乐声中,彻卡斯基仿佛忆起了母亲,也是为他在钢琴上启蒙的莉笛雅。莉笛雅出身于著名的彼得格勒音乐院,曾认识柴可夫斯基,并为大师献奏他的F大调变奏曲(作品19)。会场气氛随著最后两首加奏曲,日本民谣风小曲及Morton Gould的Boogie-Woogie练习曲,再度达到沸腾。彻卡斯基曾说:「有些人喜欢我的演奏,也有人或许并不喜欢,但我想决不会有人认为我(的演奏)枯燥吧!」
文字|樊慰慈 西北大学西洋音乐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