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的题材虽然都属历史古装戏,与现代生活有一定的距离,但「上昆」的演出,仍然能够提供十足的娱乐与艺术感受。
上海昆剧团访台演出
83年11月10日〜15日
国家戏剧院
一般人提起昆曲或昆剧,总是先想到「曲」,想到文士雅集,淸歌拍曲,咏唱些典雅的诗句曲词,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就算想到「剧」,想到舞台演出,也总是《游园惊梦》里大家闺秀慢吟细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之类,是红氍毹上精致细腻的艺术。很少人会想到昆曲也曾在广场野台上演出,在人声嘈杂的戏园中演出,有其热闹通俗的一面。
这种印象与态度的产生,有其历史原因:自明淸以来就有「剧」「曲」分家的现象。舞台上扮演的戏剧,以昆腔来唱,演出传奇剧本;淸曲则经常是淸唱散曲,偶而也淸唱戏曲,属于士大夫阶层的雅兴。到了淸末昆剧衰落,在舞台上被花部(注1)取代之后,一般习见的就只剩下雅士拍曲了。昆剧作为舞台演出的戏曲艺术,虽然到了晚淸才真正衰微,逐渐退出舞台,却给人一种印象是从来就曲高和寡,不是一般人欣赏的通俗娱乐。
武戏秀热闹,文戏表唱做
这次上海昆剧团二度来台演出,第一天的折子戏就完全破除了「昆剧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不是雅俗共赏的艺术」这种印象。第一天的戏码是:〈雁荡山〉、〈孽海记.下山〉、〈长生殿.迎像哭像〉、〈荆钗记.开眼上路〉和〈雷峰塔.盗库银〉。表面上看来零碎;对不熟悉昆剧演出的台湾观众,特别是与传统戏曲甚少接触的年轻人,却是五彩缤纷,热闹非凡。〈雁荡山〉虽然剧情没什么意思,却打得热闹,场面锣鼓喧天,台上龙翻虎跃,与京剧的武戏没有什么差别,一点都不讲究「雅」。而且上昆的班底齐整,武打把子(注2)紧凑刺激,跟斗翻得尤其好,令人耳目一新。结尾一场,孟家军翻腾越墙入雁翎关,每个人都显示了一套精采的毯子功,虽然有点像体操竞赛,却能各出心杼,颇有巧思,引起观众席上雷动的掌声。配合前一场水战的武打身段及水底动作安排,可以看出这第一出戏的著眼之处就是通俗热闹,好在并不粗俗。〈雷峰塔.盗库银〉也是武打戏,而且还「打出手」(注3),展示了武旦王芝泉的功夫超群,是年轻观众看得最起劲的。
〈下山〉及〈开眼上路〉是两出以做工取胜的戏。前者演逃下山的小和尙本无,路遇也是私逃下山的小尼姑色空,两人邂逅生情,既要表现调情场面,又不能显得低级趣味,是讲究分寸的笑闹剧。后者演哭瞎了眼的钱流行听说女婿官拜知府,派人前来迎接岳父母同享荣华富贵,居然乐得双目复明,启程上路的情景。这两出戏展现的手眼身法步,不但绘形绘声,精确得令人赞叹,而且变化有致,令人目不暇给,不得不佩服前辈艺人在安排舞台身段的匠心,可以作为编排舞蹈动作的典范。
〈迎像哭像〉是《长生殿》中一折比较冷的戏,大段的唱工全由唐明皇一人担任,很容易就唱瘟了。这次由蔡正仁饰唐明皇,演出怀念杨贵妃之情,对著贵妃的雕像吐露内心的愧悔与思念,不但唱的好,做工亦细腻感人,使得整出戏从头到尾毫无冷场,是第一天演出剧目中最突出的表现。
从上海昆剧团第一天「打泡戏」(注4)的成功来看,昆剧的题材虽然都属历史古装戏,与现代生活有一定的距离,但仍然能够提供十足的娱乐与艺术感受,而且可以雅俗共赏。蔡正仁担纲的〈迎像哭像〉一折,令我击节赞赏,或许是个人的偏爱,但这出戏唱的不瘟,并且能够感人肺腑,体会到一个当皇帝的人也有情感的挫折与悲伤,与平常人一样,「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则是有目共睹有耳同听的。
上昆演出共六天八场,大体上是折子戏与改编的全本戏穿揷著演出。我连看了前六场,没看第七场《潘金莲》及第八场《烂柯山》附带〈千忠戮.惨睹〉与〈三战张月娥〉。演出的折子戏共十七场,我看了十五场,全本戏五出,看了三出。因此,以下的评论自然是以折子戏为主要依据。
折子戏演出的整体表现,大体上与第一天呈演的效果差不多,可说是精采热闹,唱做俱佳,的确达到了雅俗共赏的目的。第二天的〈扈家庄〉,第三天的〈白兎记.出猎〉、〈八仙过海〉,第四天的〈挡马〉、〈白蛇传.水斗〉,都是锣鼓喧腾的武戏,展示了演员的矫健身手。特别値得一提的是〈扈家庄〉丁芸扮相英姿飒爽,〈挡马〉中江志雄踢剑的身手俐落边式(虽然他另外出了一个小失误)。至于〈八仙过海〉及〈白蛇传.水斗〉,是王芝泉带头「打出手」的精采表演,集武术技击、体操及马戏之大成,自然颇受欢迎,可惜我连看几天戏,日以继夜,大概是累了,竟然在锣鼓声中昏然睡去,因此,无法论评饰演金鱼仙子与白娘娘的王芝泉与第一天饰演小靑的王芝泉有什么不同的表现。
糠与米两相倚,生与旦却在「高明」上下
在这许多折子戏中,演出最精采的是〈琵琶记.吃糠遗嘱〉。这出戏写的是蔡伯喈进京赶考,赵五娘在家服侍公婆,遇到饥荒,五娘糟糠自咽,节省下米粮供养公婆。因为五娘暗地吃糠,引起蔡婆的误会,后来真相大白,公婆抢著吃糠,蔡婆竟然噎死,蔡公不久之后也病重而逝。这次演出,计镇华饰的蔡公形象鲜明,感人至深,全靠的是眼神身段与苍老的气口;张铭荣的蔡婆虽然身段夸张,却也出色当行,尤其是噎死之后翻的一个僵尸,精采绝伦。这出戏的高潮本当是赵五娘唱〈孝顺歌〉一段,传说当年高明写剧到此,两烛焰火相交,天地为之感动。张静娴饰演的正旦却把「糠与米两相倚」一段唱得软趴趴的,一点感情也没有,丝毫不见「高明」。少了一个挑大梁的正且,这出戏还能演得催人泪下,可见计镇华的念白与做工之精湛,已经达到了表演的极致。
〈牡丹亭.寻梦.冥判〉二折,气氛完全不同,演出的舞台调度也大异其趣。〈冥判〉是群戏,热閙花俏;〈寻梦〉是独角戏,恍惚迷离,要在冷淸淸静悄悄的废园中,展现杜丽娘热切执著以至于为情而死的情景。此次演出,由梁谷音饰杜丽娘,在角色的外形塑造上别出心裁,长长的白纱披风罩在舞台上飘飞,颇有扑朔迷离之感。结尾时杜丽娘以身段做形体的雕塑,把纱袍一层层裹卷起来,大概是以做茧自缚来表达「春蚕到死丝方尽」吧。表达的方式虽然高雅而有诗意,表达的感觉却不太对头,让人觉得这只是舞台上抽象的肢体雕塑,缺少了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戏剧感。这出戏本来容易唱瘟,这次演出为了避免冷场,反其道而行。除了设计出模仿梅兰芳《天女散花》及《洛神》的肢体雕塑,还要梁谷音把「小蜜蜂」的音量开到最大,让观众也能体会杜丽娘呕心沥血的呢喃自语。然而,我们听到的却是失真与做作的嗓音,有时嘶嘶,有时嗡嗡,经常又刺得耳鼓作疼,这哪里是杜丽娘在寻梦,简直还比不上邓丽君在演唱。杜丽娘是五旦(闺门旦)应工,梁谷音的演出虽然洗落了刺杀旦的痕迹,但是因为导演(「特邀」来的陈明正)的心血来潮,却成了「谋杀旦」了。
改编的全本戏中,《玉簪记》与《墙头马上》都是典型的才子佳人戏,也是昆剧最拿手的演出类型。岳美缇的小生果然名不虚传,演《玉簪记》里的潘必正风流潇洒,《墙头马上》的裴少俊倜傥多情,折子戏〈占花魁.受吐〉的秦小官则憨厚纯朴。每个角色都演得活灵活现,极为生动,尤以〈受吐〉中的秦钟表现的精采,刻划他满怀爱意又自惭形秽的不知所措神情,确是入木三分。
与岳才子配戏的佳人,过去是华文漪,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从华文漪离开上昆,这个当家闺门且的角色就由张静娴担起,这次上昆带来的几个佳人(《玉簪记》的陈妙常、《墙头马上》的李倩君、〈占花魁〉的花魁女)也理所当然由张静娴饰演。照说张静娴是五旦出身,以本工饰演这几个佳人角色,应当演得得心应手,可以和岳美缇相互辉映。结果却不然。她在《玉簪记》里的陈妙常扮相不起眼,显得灰扑扑的,或许可以说在道观里闷出病来了。在〈占花魁.受吐〉里扮演花魁女,怎么还是灰扑扑的,性格显现不出来呢?只有在《墙头马上》一开头,与裴少俊初见之时有那么一点有女怀春之意,好像是从心底发出来的。对照她在〈琵琶记.吃糠〉一场演出的沉闷与松散,我们只能推想,张静娴还无法运用神情气口,把角色的性格从内里渗出来,因此,一到了岳美缇或计镇华的身边,就显得黯然无光了。
昆丑扛鼎,功「露」绝技
就改编的全本戏而言,《玉簪记》及《墙头马上》都显得松散,而《十五贯》则是出紧凑的好戏。表面上看来,似乎剧情的发展靠著十五贯「巧合」的偶然性,其实却不然。由于角色性格的长足发展,呈现了诡谲机诈的娄阿鼠、糊涂却又刚愎的过手执、廉明淸正又敢于担当的况钟、老于世故但求无过的周忱,这出戏具体铺陈了社会人际关系与官场积习,使得一场公案戏充满了戏剧的张力与悬疑,而十五贯的巧合只不过是个引子。此次演出,计镇华的况钟与刘异龙的娄阿鼠都有声有色,可圈可点,算是上昆演出的扛鼎之作。
刘异龙所饰演的娄阿鼠,在〈访鼠测字〉一场中有个高难度的动作,叫做「仙人翻」。当假扮测字先生的况钟说出「偷」字时,娄阿鼠往后惊倒,从凳子上仰跌下去,又立即从凳后钻到凳前,一跃而起,又坐回凳上。据说淸末昆丑杨三(杨鸣玉)仰跌钻翻之时,手中还捧著一支签筒,往后翻倒时,将签筒向上抛去,等他钻出凳子重新坐好之时,正好接住落下的签筒,筒中竹签当然是一根不掉。刘异龙的演出虽然达不到这样神奇的境界,但仰跌翻钻的动作已经十分俐落了。
既然提到了杨三的绝技,也该说说〈下山〉这出戏里小和尙本无甩靴的动作。当本无背著小尼姑色空过河时,尼姑吓唬他说:「有人来了!」和尙一惊慌,衔著靴子的嘴一张,急向左右张望。那两只靴子便分头向两边飞去,一左一右,这有个名堂,叫做「靴子两开花」。据萧长华的说法,杨三死后这门绝技就失传了。当时还有一副对联说:「杨三死后无昆丑,李二(鸿章)先生是汉奸。」亦可见得杨三功夫之神乎其技。刘异龙这次演出〈下山〉,张嘴甩靴,靴子并未两开花,而是落在同一个方向。不过,这种绝技要算旁枝末节,与整体戏剧效果的关系不大,失传也就算了。
总的来说,上昆访台演出是十分精采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雅俗共赏。我虽然在评论之中难免要吹毛求疵,但其意是在提出一些外行观赏的意见供内行参考。若是说不到点子上,可以一笑置之;若是说到了,还盼下次再看演出时,能有更好的呈现。
注1.花部:指淸乾隆年间昆腔以外的各地方戏曲剧种。当时昆腔渐衰,戈阳、梆子、二黄等地方戏曲日趋发达,一般风格较昆腔粗犷,语言也较通俗。相对于北京、扬州等地称昆腔为「雅部」,昆腔以外的剧种为「花部」或「乱弹」。
注2.把子:传统戏曲演出用的武器道具的总称。引申为武打的同义语,如扎靠武打的老生叫「靠把老生」。
注3.打出手:戏曲表演的一套武打技术。剧中主要人物同敌对数人相互抛掷接踢武器,以示惊险复杂的战斗情景。主要人物手足并用,接抛迅准,诸人紧密配合,形成种种舞蹈性场面,多用于神仙斗法的武旦戏。
注4.打泡戏:旧时大陆各地戏院常礼聘名伶来搭班演出,对角儿来说,谓之「跑码头」。通常演期一月,演出则四十天(后十天为戏院班底演)。在安排剧目上,头三天一定排出所请名伶的拿手戏,以打响名声为后续的演出造势,带来满堂票房。这头三天的演出就称为「打泡戏」,取喩如浪花拍岸,激起哗哗水声和水泡,有后浪推前浪之势;但也谓是炮声的比喩。
文字|郑培凯 美国佩斯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