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日本的舞踏,继近来一些个人、团体访台后,在国内兴起了一阵旋风。但舞踏属日本的「主流」或「非主流」舞蹈?而我们自己的「主流」、「非主流」舞蹈又是什么?
多面向舞蹈剧场于近年日本舞踏(Butoh)名家山海塾、大野一雄与大野庆人相继访台表演之后,「造成国内的舞踏旋风,并重新思考舞蹈的方法与身体观」(注1),遂特邀「巴静岭与白桃房舞团」(Tomoe Shizune and Ha-kutobo)的首席女舞者芦川明乃(Akeno Ashikawa)开设「另类舞蹈营」及演出《莲遥抄》Ren Yo Sho。
活动的宣传单上如此简介日本舞踏:「六〇年代以后的世界舞坛有著急遽的变化,在西方,有『后现代』舞蹈的兴起在日本,有『舞踏』的兴起……至八〇、九〇年代,日本舞踏以一种内在的、冥想式的身体观对西方舞蹈产生极大的冲击。」
而同样在六〇年代,台湾由上而下(由官方而民间)兴起了一股民族舞蹈比赛的风潮。但什么是「舞蹈方法与身体观」?什么是所谓「世界舞坛」?我们「自己的」舞蹈史并非西方的流变史,以上这些问题,我们是否曾仔细思考过?
我们舞蹈中的观想在那里?
事实上,属于中国或台湾本土文化的舞蹈身体观至今仍无法成为「世界舞坛」潮流;此间的舞蹈工作者只不过极力以西方的身体技巧与思考,欲跻身「西方的世界舞坛」,而且,逐渐丧失追求发于自身舞蹈身体观的主体性能力。再者,若有人认为以自发于日本文化身体观中的舞踏,可以对本地舞蹈文化造成冲击的话,适足显示我们所称的「舞踏旋风」是「媚西洋」后又「羡东洋」的窘境。
笔者并非全然否定以文化交流主义(inter-culturalism)的前衞剧场论点(注2),而这是可解释此次活动背后的部分意涵。但是,此论点于西方现代主义发展史中,多少有点文化殖民主义霸权意味的「交流」观念。
仔细深思六〇年代始开展的前衞趋势中,像果托夫斯基(Grotowski)曾到东方寻找古老/传统的美学方法或风格,而本地的剧场工作者则到美国向果氏学习,返国后再以此教授原本就已有(虽现已迷失)属于自己美学的传统!这似乎是文化认同上复杂而吊诡的问题。
虽然本地舞蹈工作者受过西方现代舞训练,但如何以东方身体观与西方的舞蹈文化交流?未知自己的舞蹈方法或身体观,又如何以西方训练的身体与西方现代舞/后现代舞产生「文化交流」的冲击或前衞作品呢?
谁的「另类」?
再者,主办单位于同一份活动宣传单上标示著:
「『另类舞蹈营』企图从创新的、非主流性的舞蹈著眼,引介更新更广的舞蹈方式与领域。」
其中的「创新」是对西方舞坛而言?可作为西方「文化交流主义」前衞剧场的素材或方法,抑或对文化/国家认同未定且为「第三世界」的台湾现代舞界而言?或只是令人眩目的匆促创新?
事实上,「另类」与「非主流」是相对于西方舞坛而言,似乎并非相对于日本而论,也不适合欲寻找「更新更广的舞蹈方式与领域」的我们来解释。
我们的「主流」是什么?很可能无人可自信而自傲的说是像「云门」、「太古踏」、「新古典」,还是像蔡瑞月、李淑芬或李天民的舞作。
或许我们应该诚恳地寻找属于二十世纪末自己文化中的主流舞蹈,进而对我们「自己造成」的日本舞踏旋风、俄罗斯芭蕾明星旋风、玛莎.葛兰姆、模斯.康宁汉(Merce Cunningham)等「旋风」冷静反思其背后的意涵。
芦川和绝大多数东方舞者一样,从小习西方芭蕾与现代舞,所不同的是她曾学习日本传统的舞踊,再观芦川的舞踏动作所强调内在性(由内而外)可能与中国文化的「气」与「蕴」概念,或禅坐与太极的功夫相仿,且似为同源。
又其冥想式地对风、虫、光等大自然的观想或人与万物感应互动,或喩为花或拟成月,其以猥琐性表情动作配合刻意的低重心与慢节奏,似掺杂著我们熟悉的气蕴、禅定、精/气/神合一、天人合一与道家无为的思想,以及西洋二〇、三〇年代表现主义的手法。
我们要「追逐」到什么时候?
总而言之,笔者以为,日本舞踏对日本文化而言是为主流而非「另类」,观察西方舞坛的后现代或前衞趋势,则是以西方现代舞的主体性截取日本舞踏作为其文化交流剧场之目的。对我们的京剧动作甚或各地保有自己舞蹈文化特色的少数民族舞蹈而言,其若能建立对自己文化的认同感与主体性,亦可自成主流而非另类。
讽刺地是,此间某些舞蹈或剧场工作者缺乏类似的认知,遂因模糊的身体观与美学认同,酿就成非主流与另类的结果。其后,不是急欲以非主流或另类自居,又不安地找寻西洋或东洋可能已过气的所谓后现代/前衞「技巧」与「表象型式」,让自己变得更所谓的非主流或另类模样,要不然,就是以其粗糙、业余且非专业的「即兴」,奢想主流的世界舞台与美学体系,而竟不顿悟其与自命为非主流或另类的美学体系有所不同,或可说,原本就无法自知所追寻与执著的舞蹈或剧场美学价値为何所致罢!
注1:引自多面向舞蹈剧场,《另类舞蹈营》宣传单,1995年8月14日至19日。
注2:理查.谢喜纳(Richard Schechner)于当代传奇剧场主办的「前衞」剧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演讲中所提,1995年8月6日及12日
文字|吴士宏 政治大学心理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