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十三日,一个细雨霏霏的晚上,在台北市立社教馆有一场特别的演出。演出内容不是某某舞蹈家的年度大作,也不是哪个外国舞团又来叩关,而是七位台湾舞蹈家代表作品的呈现;是台湾舞蹈半世纪以来的足迹。
幕一开启,舞台上没有stand-by的舞者,也没有精心设计的spotlight,出现的是一张缓缓降落的巨大银幕。音乐扬起,是一种会让人身陷其中的深幽。「台湾各族源远流长……」,一张张的幻灯片替换著,偌大的社教馆仿佛成为一架巨大的时光机,载著所有人飞速回到第一站──四〇年代。
回首四〇年代的舞姿
前辈舞蹈家高棪的《宫灯舞》没有俗艳的大红:却多了一份让人心神流转的韵味。舞台上明亮的打光,映照舞者身上秀丽的粉红。舞者们颈项轻摆,发簪颤动;莲步轻移,裙摆摇曳,加上入耳的丝竹弦音,无一不与人娇柔的江南风味。然而刻意的移位、队形,以及最后半圆形的pose,在在显示了当年团体舞蹈的编舞要素。
第二支舞《忆》带给观众许多惊叹:惊叹前辈舞蹈家李彩娥七十岁仍能在台上独舞、惊叹舞者对劈腿、举脚等动作的执著,更令人惊叹的是,在四〇年代末期,台湾就已经出现相当前进的现代舞(当时称为创作舞):一把高背椅、地板上的翻滚、舞者瞋目的停格动作,这些东西今天的观众们或许并不陌生。李彩娥女士师承日本现代舞大师石井漠,对于他喜欢在舞蹈中加入戏剧性的角色,必定留下深刻印象。
音乐再度响起,一种亲切的农村气息立即弥漫开来。前辈舞蹈家李淑芬由于生长环境之故,对采茶姑娘观察入微:舞者腕部拧茶叶的动作,和摆放头部的气韵,表现令人眼睛一亮。这种生活经验的结合:以村人劳动生活为主题,搭配取材于歌仔戏的音乐,由李淑芬女士诠释起来,直指人心。对于加入男性舞者的流行舞步,有人以为不妥。然而这或许是蛰伏在李女士谦逊外表下,一种不拘形式突破性格的表现吧!?
后三支舞未能契合主题
时光机快速飞过,带大家来到七〇年代。中生代舞蹈家林怀民的《星宿》,是三、四十岁观众记忆犹新的作品。舞蹈中(主题、水袖、琵琶等)、西(葛兰姆训练下的动作体系)并用所构筑的特殊风格,呼应了那个年代的走向,在前进(向美国学习)与反省(我们的根在哪里)中找寻平衡点。
后三支舞分别为杨桂娟的《独白》,苏安莉的《过客》,以及曾瑞媛的Apple。严格说起来,作为一场代表台湾舞蹈史发展轨迹的演出,这三支舞作及其作者都未能契合主题,因为她们三人年龄、经历尙轻,只能勉强算是校际参与平衡考量下,供人一窥九〇年代以后台湾现代舞的面貌。然而据说主办单位国立艺术学院原本打算邀请六位前辈舞蹈家各呈现一支代表作,可是有的舞蹈家不想太早被定位,有的则认为一支舞无法了解一个人,因而未允配合,实是此次演出一大憾事。
舞蹈史硏讨会上现身说法
艺术家们的执拗个性,和爱惜羽毛的精神,也充分反映在稍后的「台湾舞蹈史硏讨会」。四月十五、十六日在师大综合大楼举行的硏讨会,共计有两场专题演讲由前辈舞蹈家高棪、李天民、李彩娥与李淑芬现身说法的对谈,对蔡瑞月与刘凤学的报吿,及最后的综合座谈。这是台湾舞蹈界首次站在探索历史的角度,将这些大师集结起来做面对面的沟通,因此备受瞩目,也激荡出许多热烈的讨论。
讨论中一个关键在于处理历史的态度。也是受邀的前辈舞蹈家、现在中华民国舞蹈学会理事长的李天民,对于这点十分坚持:
「写台湾舞蹈的历史是非常严肃的课题,我们力求他真实。『揑造』、『扭曲』、『据说』、『编造』、『可能』,我们宁可少一点,不要让旁人看了笑话……」李天民先生虽未参加作品呈现,却于硏讨会中提出三万字的论文(仅涵盖民国五十年以前)、历年的演出与著作目录。此外他并举出许多剪报与节目单,证明自己在历史上的正统性。一时之间,「白纸黑字才算数」成为会场的新标语。
李天民先生搜集整理资料巨细糜遗,其精神与毅力固然令人敬佩,然而对于不熟悉掌握文字的其他舞蹈家,文字并非历史的全部。一直致力于高雄舞蹈教育的李彩娥女士说道:
「民国四十三年我到台北参加示范演出,一句国语也不会讲……演完《王昭君》之后才知道,观众席中有人都哭了……」。国民政府来台后骤废一切日文使用,许多日式教育长大的人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如何能再掌握另一种书写能力?况且李彩娥女士认为,她并非为了这次硏讨会才跳到现在,是这次大会要求年代要淸楚,这才翻出剪报来一一回顾。
文字资料并非历史的全部
因此,当被要求描述在日本留学时所看到的舞蹈与所受的训练,李彩娥女士褪下外套,以会场为教室现身说法当时的律动(eurhythmics)课程,高棪女士也教大家轻摆腰部,体验原初中国南方秧歌的韵味;李淑芬女士谈到中、日的不同,几个亮相的动作就把彼此的差异交待得淸淸楚楚。最后,连李天民先生也不禁技痒而下场秀了一段。
看到这里,不禁令人想起芝加哥大学历史人类学家David William Cohen 的经验。他提到当他硏究乌干达布索加(Busoga)人的历史时发现:
「……当一个人想寻找丰富而正式的口述,和对过去知识的形成,必定会很失望。然而如果一个人抱上一种较宽广的历史定义而注意倾听,他会发现,历史并非透过诗韵、或是公式化的描述,而是一直从每个布索加人的日常生活中被说出来,被强调,被召唤。这种出声的知识,是过去纪录的惊人宝库。」(David William Cohen, The Comb-ing of History)。
如果把上述这段话的「说出来」换成「跳出来」,「出声的知识」(voiced knowledge)换成「舞出来的知识」(ste-pped knowledge),无论是诉诸文字的,或是透过肢体的,每位经历丰富的前辈舞蹈家们,都是値得鼓励、景仰与记录的对象!
文字|赵绮芳 台大人类学研究所硕士
注:这次「半世纪的脚步」演出部分共有六场,分别是三月十二、十三日于台北市立社教馆,十六日于新竹淸大礼堂,十九日于彰化县政府礼堂,廿一日于台南成大成功厅,廿二日于高雄中正文化中心至德堂。本文仅以十三日的演出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