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也许不会衰老,但芙蕾妮的箕张已开始出现欲「振」乏力的窘境。招牌曲〈我的名字叫咪咪〉就像是复制品,让我们喟叹这样一位咪咪曾经受到怎样的力捧和吹嘘。的确,色样和乐句已然不那么呆滞了,然而Legato每每虚乏无力,拚命的挣扎、想去证明咪咪的纯真年轻,却终究「振」不上去。强音的音高三番两次落失了准头,有时甚至达一个音阶之谱!幅度之大,令人吃惊。
世纪首席女高音一九九五芙蕾妮台北慈善演唱会
10月13日
国家音乐厅
对于五〇年代徜徉剧院的观众而言,芙蕾妮如今仍活跃于各大舞台的情况可能不太寻常:苏沙兰迈入六十之后几乎仅在柯芬园一地出现;帕华洛帝(与芙蕾妮同年同鄕同一师承)几乎是每登一次台便闹一次新闻教人揑一把冷汗;相形之下,芙蕾妮不但继续横跨各种领域,甚至尝试几已绝迹的抒情写实角色及俄国歌剧。乍看之下五、六〇年代最没有前瞻性的她,终于也在如今的乐坛扮演着「拓展新视野」的角色。这中间四十余年的时光,其间所投注的决心和毅力都足以令此间的乐迷兴奋不已。
终于,她登场了。活生生的咪咪、蝴蝶夫人从纸上走了出来,让我们得以追溯到卡拉扬、赛拉芬、顾易、吉利……等一连串几已褪色,或正値消逝的传统。
我很难想像这样的情景蓦然成真:一位外形开始发泡、臃肿一如小金佛的外祖母运起胸腔拉紧人中,全力展现她四十年前用以征服全义大利的武器。
官能、世俗的歌声
然而,当一曲既毕,当观众席鼓起热烈的掌声时,我失望了!
也许不应该称那样的嗓子叫金嗓子,虽然它的色泽灿烂到近乎单调──除了金黄,就是斑烂的铜黄;也许不应该称那样的嗓子叫抒情──虽然它也能如此地绵长、柔软而蜿延曲折。我对芙蕾妮的观点一如葛贝洛娃,虽然有人认为后者能将Lucia的疯狂场面唱得虚无不著力,但那是「意志」上的;纯就线条或表情来说,容或有放松的时刻,但紧绷的共鸣紧咬不放,根本无法让人感受到白云舒卷的松软;有位德国乐评人就曾说葛贝洛娃的声音紧得像易碎的玻璃。
芙蕾妮胜于葛贝洛娃之处,就在于其共鸣虽是如此地箕张饱满,显然更多了份肉质的温润。在那股又大又圆的腔口中,竟可以从抒情中抽离出许多应该归类于「动物性」的特质──永远的肉质的抽长──永远蠢蠢欲动、不安于室的官能躁动;也因此我认为芙蕾妮不应以单纯的抒情恬美视之,比起安赫丽丝那种隽永的高雅,芙蕾妮显然多了分世俗的艳丽。
欲「振」乏力的咪咪
其实,那也可算是一则「传奇」,那样紧密的颤音,同时又饶富光滑的色泽;那是最纯净、最精粹的义大利女声,就如同帕华洛帝之于男声──色泽单调的一如阳光。
阳光也许不会衰老,但是帕华洛帝的金属声已然泛锈,芙蕾妮的箕张也开始出现欲「振」乏力的窘境。招牌曲〈我的名字叫咪咪〉就像是复制品,让我们喟叹这样一位咪咪曾经受到怎样的力捧和吹嘘。
的确,色样和乐句已然不那么呆滞了,然而Legato每每虚乏无力,拚命的挣扎、想去证明咪咪的纯真年轻,却终究「振」不上去。强音的音高三番两次落失了准头,有时甚至达一个音阶之谱!幅度之大,令人吃惊。
〈美好的一日〉表情略佳,芙蕾妮对此剧有独到的心得:「每个特定部分都积聚了繁复的细节,需要难以置信的明暗变化去表达……」芙蕾妮的分析确实头头是道,但等到付诸实行时就出了问题;她那黄澄澄的嗓音就像是刚炸过的金锁,套附在每个女主角的身上,没有学院派的知性分析,只有直觉似的本能领悟。因此,这些女主角的个性也就没有什么诠释可言,只有「合不合适」的问题。真是令人难以想像,这些曾被安赫丽丝、韦契妮芙丝卡雅、克蕾斯萍(Crespin)、阿罗药(Arroyo)唱得泛彩崇光的人物,通通被她唱成无知的小家碧玉;尽管抑扬的感情是那么地奔放澎湃,抒情起来又是那么地纯净。
不是Prima Donna
于是,她最美的时刻往往是群戏而不是独唱,是花团锦簇中的一朶、甚至于自红花退至绿叶。在〈唐.吉诃德〉的最后一景,这段夫妇带给我们多么美妙的时刻!芙蕾妮精准一如最完美的乐器(她的piano仍安然无恙),由乔洛夫歌咏出恍惚、悲怆等瞬息万变的情緖──我以为这样的组合方式,对观众或是芙蕾妮来说都是比较亲切的。
她永远都不是所谓的Prima Donna!是一群波西米亚人中的绣花女、是纯朴的村姑蜜凯拉、是腐化宅邸中的俏女佣苏珊娜,是躲在男人身后的德丝蒂莫娜。我们很难想像,她成为纵横全场女英雄的模样──一如茶花女,这位在爱情战场上冲锋掠阵、大起大落的巴黎名花。
幸好芙蕾妮有所自觉,使得那些纯真的面孔(她有一双羚羊般的大眼,一个稚气的俏鼻头),不至变成密医门口的婴尸──溺死在岁月的福马林中,逐渐发皱发泡。
在那些所谓的「芙蕾妮的新大陆」中,《阿德丽亚娜.露克蕾儿》的阿德丽亚娜、《尤金.奥湼金》的塔蒂亚娜和《黑桃皇后》中的莉莎是其中最获好评的角色。她的最新角色,费多拉与玛德莲娜尽管不凡,但却未若阿德丽亚娜这么全面。可惜的是,这次选录的〈可怜的花朶〉仅只是聊备一格,不能一窥阿德丽亚娜这个角色的全貌。塔蒂亚娜才是芙蕾妮全力一搏的角色,〈读信场景〉两天被拿来当作压台戏。
她的塔蒂亚娜的确唱得面面俱到,各种技巧轮番上阵,句法完美无瑕。可是比起一些最杰出的诠释者(比如Milanov、Jurinae等),她的女主人翁就让人感受不到神采飞扬的一面。或许有人会说,尽管不是灵感非凡的型式,却提供了我们独运的匠心及精确的工整;可是,那并不是这个场景的必要条件。也有另外一种看法,认为那是因为芙蕾妮对此角经验尙浅、不够熟稔之故。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以她的声音而言,是早已经停滞不前了;除非当她不再固执著圆弧的乐句线条、不再那么意识到她的声音色泽、不再墨守所谓的芙蕾妮渐强──每每在最高音逼放至最激动的高潮;也许她才能够真正承担Olivero、Favero的传统,唱到七、八十岁。
歌剧娱乐化的疑思
我对一大群人森然起立完全无动于衷──起立并不是著眼于表演完成立即触发的感动,而是变成一种浮泛的感激、一种失去敬意的勒索──勒索多听一首安可好捞捞本──女靑年会的票价是很高贵的。
最后安可的〈唐乔望尼〉可以说作了一场最坏的示范,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三十岁的人了,把夫妻那一套卿卿我我搬上舞台公诸于世。我不能昧著良心说他们唱得荒腔走板,然而除了大部分的音准皆合格外,倒也是所剩无几了。观众因窥视欲的满足而心花怒放,我却为歌剧表演沦为娱乐事业大摇其头。
芙蕾妮的窜起,代表一种歌剧欣赏风潮的转变;是增添了还是沦落了笔者不愿骤下定论,然而毕竟她严谨律己的度过这四十年。尽管面对来台前后的风风雨雨(譬如指挥与乐团沟通不良、记者会翻译开天窗乃至于食宿的困扰),芙蕾妮依然以可亲的风范化解了种种的尶尬。艺术评比当然是一种严格的标准,但是一场音乐会成功与否,指挥、合唱团乃至于观众的互动都负有责任。当芙蕾妮不顾乐团曾经拂袖而去、频频压过她的声音而依然亲切的致礼问候,我不知道我们的乐团作何感想。
文字|符立中 音乐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