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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连起的女人心事

一位艺术家居然可以承袭两个相反的风格?一端是细致而准确,一端则狂野而混乱。公式上加加减减,天平上高高低低,我找到一个元素,那颗砝码叫作「性别」,正因为黎海宁是女性,身为女性创作者,在一个依然僵固的性别文化里,她的机敏与致细,以及她冷眼旁观的分析能力,适足以让她感知幻灭的痛楚,难道正好像是女主人翁芙烈达的精神分裂状态?

一位艺术家居然可以承袭两个相反的风格?一端是细致而准确,一端则狂野而混乱。公式上加加减减,天平上高高低低,我找到一个元素,那颗砝码叫作「性别」,正因为黎海宁是女性,身为女性创作者,在一个依然僵固的性别文化里,她的机敏与致细,以及她冷眼旁观的分析能力,适足以让她感知幻灭的痛楚,难道正好像是女主人翁芙烈达的精神分裂状态?

有人说过,对艺术作品最高的礼赞正在它激起创造的欲望。读了别人的作品,于是,你也拿起所熟知的创作工具,譬如笔,写下去……

换句话说,创作其实是彼此「勾连」的环结,作者的创造欲望诱惑出你的欲望,她的素材,终于成为你充沛灵感的泉源。

卡尔维诺与黎海宁的「勾连」

这样的环结里,放置舞蹈家黎海宁在我心中自有适切的位置,自从观赏过她的舞作《看不见的城市》,很自然地,我就把她与自己喜欢的小说作者卡尔维诺「勾连」在一起。

也是因为黎海宁这位作者极其机敏,观赏她的舞作,如同阅读卡尔维诺……不,如同欣赏卡尔维诺那个细致的头脑。他们都善于把日常事物切分成富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借着数学家般的精密计算,层层意象却又七巧板一样,拼出奥妙繁复的画面。 这一回黎海宁的发表会上,无论《女人心事》或者《不眠夜》,处处看见这种精巧的 组合:鞋子、椅子、桌子、衣架、垃圾袋,甚至舞者的肢体动作……,都成为可以叠合伸展的元素!

就连《不眠夜》舞作里的道白,也显示了这种叠合伸展的特质。

譬如,有一段的道白是:

「昨天晚上,因为有一个人睡不着觉,

所以又有另一个睡不着觉,

终于有很多人睡不着觉。」

一个人的无眠夜无限滋长,观众的想像力也无限地延伸开来。

譬如,又有一段的道白是:

「从前有一个人,不敢告诉别人,他不能睡觉也不能做梦,所以他就整天站在那里,强迫自己做梦。

可是有另外一个人,却因为不敢做梦,所以不敢睡觉。」

人们的轨道怎样地重合、交叉、又相失?黎海宁准确地掌握了现代人生活的种种特质。这样的道白,又是多么地卡尔维诺!

举些卡尔维诺的文字作比较,就会看出他为什么对头脑体操如此着迷:

「爱人阅读彼此的身体(心身的集中专注,那是情人借以一起上床的东西,)不同于阅读写下来的书页,因为前者不是呈直线形的。它可以从任何一点出发,跳略,重复,后退,持久,在同时并存而性质迥异的讯息中分叉,再会聚集中起来,有浮躁不安的时刻,翻动书页,找到所在,迷失。从身体的阅读中可以辨认出一个方向,一条涌向终端的路径,因为它朝向一个高潮,它依此目标来安排韵律优美的词汇、节奏和一再出现的主题。但高潮真的就是终点吗?或者迈向终点的行程被一种驱动力所抵抗,那驱动力在相反的方向发挥作用,逆著时刻泅泳,收复时间。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吴潜诚校译本)」

「这个城市有这样的创建传说:不同国家的人,都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他们见到一个女人,在夜里跑过一座不知名的城市:他们见到她的背影,一头长发,赤裸著身体。他们在梦中追赶她。当他们迂回穿绕之际,大家都失去了她的踪影。梦醒之后,他们出发寻找那座城市;他们一直没有发现这座城市,却遇见了彼此;他们决定建造一座与梦境一样的城市。在配置街道时,每个人都依循自己梦中的追赶路线来安排;在失去那奔跑者踪迹的地点,他们安排了和梦境不一样的空间与墙,这样子她就无法再次脱逃了。

(〈看不见的城市〉,王志弘译本)」

对我这读者而言,阅读卡尔维诺,又好像在欣赏黎海宁闪烁着智性锋芒的舞作,它们挑逗我的头脑,激发我的想像力,重点在于,隔着安全的距离,嵌入一个精致严谨的结构里,那是冷静稳准而抽象的美感。

同为女性的「感知」

然而,黎海宁有令我困惑的时刻。这一回,她发表的新作之一是《女人心事II:芙烈达》:在舞者罗曼菲近乎无懈可击的诠释下,一如女画家原来刚烈的悲剧性格,舞作充满动荡不安;一如芙烈达怪诞凄艳的画风,舞作中是错乱的、迷离的、无处可以依归的,乃至需要向观众倾泻的情感……

碰到濒临疯狂的女主角,作者就很难如同握着手术刀一样地稳准。因此我们也很难想像……在卡尔维诺生前会选择芙烈达这样的人物作小说主角。他怎么知道如何去写她呢?毕竟,一刀一刀把自己头颅血淋淋剖开来的女画家,离卡尔维诺致密的理性,以及他澄澈而诙谐的文字,明明有一段难以跨越的距离。

黎海宁却挑上芙烈达这位伤透了心的残疾女人作女主角!并且在舞作里以强烈的肢体动作,她试图让我们感知芙烈达一生的痛苦与煎熬。

作为黎海宁舞作的观众,我还在继续思索这问题,一位艺术家居然可以承袭两个相反的风格?一端是细致而准确,一端则狂野而混乱。公式上加加减减,天平上高高低低,我找到一个元素,那颗砝码叫作「性别」,正因为黎海宁是女性,身为女性创作者,在一个依然僵固的性别文化里,她的机敏与致细,以及她冷眼旁观的分析能力,适足以让她感知幻灭的痛楚,难道正好像是女主人翁芙烈达的精神分裂状态?

前面说过,创作其实是某种「勾连」:身为读者、身为观众,也身为一名女性创作者,在解释黎海宁舞作的时候,我想,我把自己的某种心境(某种分裂的状态)也细细密密地「勾连」了进去。

 

文字|平路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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