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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脉络中的小剧场

小剧场的定义为何?从六〇年代的李曼瑰起,「小剧场」这个名词就一直被延用至今,但它的意义却不断地处于飘忽不定的状态。如果说「小剧场」的定义是反传统、反中产阶级、反主流文化、反资本主义(这是套用西方的定义,同时也是个人比较倾向的说法)。那么,台湾真正的小剧场要一直到解严前几年才发生。

小剧场的定义为何?从六〇年代的李曼瑰起,「小剧场」这个名词就一直被延用至今,但它的意义却不断地处于飘忽不定的状态。如果说「小剧场」的定义是反传统、反中产阶级、反主流文化、反资本主义(这是套用西方的定义,同时也是个人比较倾向的说法)。那么,台湾真正的小剧场要一直到解严前几年才发生。

今年五月于台北市立图书馆举办的「台湾现代剧场硏讨会」堪称破天荒地将「1986〜1995台湾小剧场」于正式的场合进行讨论。会中,除了收编的争议再度浮上枱面外,小剧场的历史与界定亦成为论述的焦点。笔者拟就其中两篇论文提出回应。

小剧场史脉络的出入

马森于〈80年以来的台湾小剧场运动〉一文提出一个「大敍述」:六〇年代李曼瑰的「小剧场运动」及七〇年代的「实验剧场」活动为「台湾小剧场的先驱」、八〇年代则为「台湾第一代小剧场」、而九〇年代则属「台湾第二代小剧场」(注1)。这个大敍述为小剧场在历史的脉络勾勒出一条很直很顺畅的线,且前后三段的传承有因果关系:没有先驱,哪来后续?个人认为那条单一的历史直线并不存在。如果硬要依时间画一条线,那条线不直也不顺畅,有弯曲、断裂、甚至出轨的现象。

首先,将八〇年代的小剧场活动与李曼瑰的「小剧场运动」相提并论,是不伦不类的。李曼瑰写的剧本属三流的写实主义,还留在「反共抗俄」、「复兴中华文化」样板戏的阶段。而且,她的「小剧场运动」是救国团的翻版,是受到国家机器扶养、管辖、监控的学生戏剧活动。因此兰陵剧坊和李曼瑰所代表的「话剧」的关系是反动多于传承,因为兰陵基本上走的是反写实、反教化的现代主义的路线。它的出现几乎使「话剧」变成历史名词。又,马森将兰陵与解严前后出线的小剧场(如环墟剧团、河左岸剧团、临界点剧象录)完全归属于第一代的小剧场也是値得争议的。现以另一篇论文为引子提出一些不可忽视的历史现象。

马森一文中所呈现的历史观照是采「一切皆包」(inclusive)的策略:前后串连、大小通吃。有趣的是,钟明德的〈兰陵剧坊的初步实验和小剧场运动:一切由《荷珠新配》开始〉内所呈现的历史观则是「排他性的」(exclusive)(注2)。钟明德企图为小剧场找到源头,但在这个公认原点难寻的年代里是很大胆也很危险的策略。顾名思义,钟明德认为兰陵是小剧场的始祖,而《荷珠新配》是一切的滥觞。果真如此吗?解严前后小剧场所散发出来的动力与精神,是继承了兰陵的实验成果?

综观之,兰陵过去的努力可以用「形式主义」来定位。也就是说,兰陵专注于剧场形式与美学的探索,但因当时的政治气候,兰陵并不触碰政治议题,不涉及意识形态,也不对解严前的社会禁忌挑衅。结果,《荷珠新配》一问世,不但受到学生与中产阶级的喜爱,也受到主流政治或文化人士的推崇。然而,八〇年代后期窜起的小剧场修正了兰陵的路线。当时的小剧场不但浸淫形式或美学的实验,还直接触碰政治、文化、社会、意识形态等方面的禁忌。对当时的政府、主流文化、或中产阶级,这些小剧场简直是离经叛道、洪水猛兽。

如此看来,八〇年代的小剧场和兰陵的关系既有传承,亦有反动。传承来自双方的实验精神,反动来自后起之秀走出了形式主义的象牙塔。而且,实验精神的传承中亦带有反动的意味。较之兰陵剧坊的美学风格,八〇年代的小剧场已脱离了现代主义带有洁癖的统一性,而走进了后现代反敍述、反一统的美学理念。因此,钟文的「一切由《荷珠新配》开始」未免过于武断。正如兰陵剧坊耽溺于形式的摸索,钟明德的历史关照亦受限于形式主义(或新批评)的泥沼。换言之,钟文完全将剧场现象孤立起来检视,未能顾及政治、文化、社会、经济等非戏剧的因素。如果钟明德说小剧场从兰陵的初步实验开始,我们也可以说一切从社运,从鄕土文学,甚或美丽岛事件开始。

小剧场的困境

这里浮现出两个问题。首先,小剧场的定义为何?从六〇年代的李曼瑰起,「小剧场」这个名词就一直被延用至今,但它的意义却不断地处于飘忽不定的状态。六〇年代李曼瑰所揭橥的「剧场」充其量只能从「小」来为之定位。八〇年代的兰陵剧坊之为小剧场似乎与美学、形式、实验等字眼较有关联。八〇年代后期的小剧场则有与激进与前卫划上等号的倾向。这里的激进或前卫既是美学的,也同时是(广义的)政治的。如果说「小剧场」的定义是反传统、反中产阶级、反主流文化、反资本主义(这是套用西方的定义,同时也是个人比较倾向的说法)。那么,台湾真正的小剧场要一直到解严前几年才发生。如此看来,兰陵或许播下一些种子,传递某种精神,但绝不是一切的伊始。无论如何,戏剧不可能在真空的状态延展的。

另一个问题牵涉到当今小剧场的处境。从历史著眼,我们发觉每一个戏剧潮流的产生大都是针对前一个传统的反动。兰陵剧坊的「敌人」是六〇年代以降的话剧,而解严前后兴起的小剧场则修正了兰陵的形式主义路线。可是,九〇年代小剧场的「敌人」是谁?当小剧场渐渐由边缘移向中心(这个情形有一半是自愿的,有一半是被迫的),它的视野愈趋模糊;当中产阶级不再视小剧场为洪水猛兽时,它所发出的异声越发微弱;当小剧场已深陷资本主义的游戏时,它的一举一动随时面临自我解构的危险而不自知。最后,当社会百无禁忌时,小剧场如何触犯禁忌,以发挥其最起码的「震骇价値」(shock value)?目前,小剧场面临最大的困境是:不再受主流文化(或中产阶级)的打压,但饱受社会(尤其是官方文化机构、媒体及所谓的专家学者)的敷衍。

除了客观环境以外,小剧场还得面临自身的缺失。首先,经过几年的观察,个人发觉一种令人不敢苟同的风气。首先,「玩玩」的心态太重;几个人随便凑一凑,花一两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呈现一出不负责任、不够诚恳的戏。还有,小剧场不该背负演出的压力,而该著重品质的提升。最后,对于本身的处境──不管是内在的条件或外在的因素──小剧场的自觉能力尚嫌不足。

这几年,观赏大剧场的演出时,已经期望不大。因为我深知大剧场(如屛风、表坊、果陀)所必须面临的票房压力。倒是去参与小剧场演出之前,总有某种「惊艳」的企望。可惜的是,艳遇难求。

注:

1.见《中外文学》288(1996):17-25。

2.见《中外文学》288(1996):26-60。

 

文字|纪蔚然 国立政治大学英语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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