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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棉花田的孤寂》:暴露于追光灯底下的欲望追逐好戏。(Ros Ribas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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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与戏剧

记《飨宴》与《在棉花田的孤寂》舞台演出

戏剧对话的书写其实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剧作家创作时实不必自我设限。曲高和寡之虑亦属多余,德国导演雷德尔执导的《飨宴》、法国导演薛候自导自演戈尔德思的《在棉花田的孤寂》,正好是两个绝佳的例证。

戏剧对话的书写其实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剧作家创作时实不必自我设限。曲高和寡之虑亦属多余,德国导演雷德尔执导的《飨宴》、法国导演薛候自导自演戈尔德思的《在棉花田的孤寂》,正好是两个绝佳的例证。

论证严谨的哲学议论,向来难以令人与诉诸人情的戏剧文学联想在一起。抽象的哲学著作抽离故事架构,行文重理念的阐析,论证奠基于辩证逻辑之上。

反之,以剧中人之对话组织文本的戏剧文学,则以人搬演人的故事,藉动人的虚构情节敷陈人之常理。换言之,人生道理得经由剧中人与其故事间接透露出来,而非如哲学论述般可直接论证之。这两种文体看似绝无交集之处,然而哲学议论若采对话形式进行之──譬如希腊哲人的对话录,则往往令读者于耳闻高见之际,依稀见识到昔日哲人的风范与声容。至此哲学议论与戏剧化的情境透过对谈说话的形式而完美结合为一体,论辩之主题经过众口之争议乃越辩越明,同时状摹说话者语气所写的对白更使得哲理辩证过程栩栩如生,充满人性的趣味。

换一个角度来看,有些剧本所述实为一场置於戏剧化情境的思想辩争。如于黑格尔所最称道的希腊悲剧《安提岗妮》(索福克里斯所编)中,正、反角色双方各就正义主题先表己见,再提出例证,反复加以辩驳,与此论争平行发展的安提岗妮个人悲剧神话乃退居全剧的背景位置。循此戏剧传统以降,现代剧作家可曾在编剧之余,想到利用「话」剧之所长,写一场现代哲学论争呢?那么,什么议题値得本世纪末的人类大发议论呢?又,相对于够格参与远古辩争的希腊哲学家与文人雅士而言,什么样的戏剧角色足以代表现代人发言呢?

在前年由「德国文化交流总署」(DAAD)与「国科会」所共同补助的柏林学术之旅中,笔者有幸看到Schaubü-hne「戏院」所制作搬演的《飨宴》(Symposion,柏拉图所著),整场演出兼具知性与感性之美,精采绝伦,特为文记之。并由此思及另一场同样精采绝伦的现代哲学对话演出──法国导演薛侯(P. Chéreau)二度自导自演戈尔德思(B.─M. Koltès)之《在棉花田的孤寂》Dans la solitude des champs de coton。这出罕见的好戏去年经过巡回表演轰动欧美剧坛。二戏乍看似毫不相干,其实二者皆是针对「爱乐斯」(Eros)这个主题有感而发之作,只不过今人与古人所关怀的重点大相迳庭;今古相较,格外引人遐思。

对准对话焦点表现的哲学飨宴

《飨宴》做为一出戏之所以能叫好又叫座的原因,在于导演雷德尔(注1)将演出的焦点,置于柏拉图精采对话内容的说词表演上,不要花招,细心地引导观众全神聆听七位赴宴者针对爱乐斯主题各抒己见,细细品尝,再慢慢反思。

导演将位于库维里(Cuvry)街角的黑盒子「实验剧场」改换空间,观众呈L形坐在长形舞台空间的两侧。场景为东道主悲剧诗人雅加顿家的客厅,采黑色为基调,里侧竖立一长列希腊廊柱,但家具长沙发、椅子与茶几则为新古典款式,茶几上摆满了细长与酒瓶与高脚酒杯。特里斯丹伍荷玛赫亦采黑色为底色,从现代男装的基本样式出发,为这群古希腊的知识份子设计服装与造型,使他们个个看来形象鲜明,又同时流露不经心的随意气息,十分迷人。

在这场哲学飨宴中,对话并非以你来我往的方式进展,而是在报幕者介绍这场西元前四一六年为庆祝雅加顿摘得戏剧比赛的桂冠而举行的酒宴事宜后,众人逐次对其他在场者「演讲」爱之真谛。从演戏员表可以得知,所有演员皆为这场盛宴接受特别的发声吐字训练,连举手投足都有专人指导。因此有话可说时,演员固然由于有台词可发挥而抢尽风采,其他聆听者的身体态势与倾听神情亦同样地吸引观众的视线,其个别反应除泄露个人性格之外,并同时引导观众注意讲词的焦点议题所在。每一舞台画面构图皆如绘画般精心细腻地建构,演员行止动静之间蕴藏无限意涵,耐人寻味。

对爱神的赞颂

与苏格拉底真正爱智者的严密哲学论辩相较,其他六位出场者的言词或显空洞或过于卖弄,导演却未以言废人。相反地,他给每位角色公平的说话机会,让观众自行判断所耳闻的意见。开场白过后,温文儒雅的裴德勒思首先赞颂男性情谊与爱神的伟大,他边想边措词。接著风流倜傥的诡辩家包沙君容斯再将爱乐斯区分为天、地两种,他是主人雅加顿的崇拜者,口才辩给,可惜内容空泛,一旁的喜剧泰斗亚理士多芬尼老早正为了忍住笑意而大灌其酒,结果喝得太猛,反而打嗝打到无法说话的地步。年轻的医生艾柳奇马科思只好先行接腔。他穿著考究,有雅痞气息,接续前人的议论,他再将爱乐斯的范畴扩张至一个支配自然界与艺术家的原理。

此时亚理士多芬尼已恢复常态。他虽上了年纪,但风度翩翩。顺手拿枝粉笔,他在墙上画图说明原始二人合一的人类,当时每个人因此共有四只手、四只脚与两个头,全场观众被这番幽默的言词逗得哄堂大笑。正是为了寻回这丧失的一体感,爱情──寻找失去的另一半──于焉诞生。

再来轮到盛气风发的主人雅加顿开口。他措词优美,说话讲究对句与韵律,在泛论爱的本质与恩泽之际,双手亦帮著拿揑美妙却肤浅的语句。在进入苏格拉底的压轴好戏以前,众人发言既毕,乃猛喝酒解渴,酒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爱美、爱智与爱善

由柯尼虚饰演的苏格拉底随意一袭半旧风衣在身,肢体动作自然舒适,双眼流露智慧与和善的眼光,留神注意别人的发言。上述五位角色泛论爱乐斯的性质而未加以分析,苏格拉底则以周密的论述辩证爱的真谛在于爱美、爱善与爱智,最终由于对不朽的渴望,人类乃藉生殖以延续个体的生命。这番高论说得众人无言以对。

正在此时,临街的客厅大厅突然有人用力地拍门,说时迟那时快,黑人演员扮演的阿尔科毕阿帝思喝得酩酊大醉,从街上撞进来,大门撞开之际,吃惊的观众可看到戏院门外满天星斗的夜色。他把头上原来戴的桂冠充满敬意地献给他的爱慕者苏格拉底以后,便自由伸展四肢,倒卧在长沙发上,然后发表一篇对苏氏热情奔放的颂词以替代赞颂爱乐斯的演讲。

柏拉图透过阿尔科毕阿帝思之口热情称扬乃师之后,众人乘著酒兴登上客厅边缘略微架高的小舞台上,各人任意拿起一样乐器为现场观众即兴奏了一段爵士音乐,才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这场仲夏夜有醇酒、音乐相伴的哲学飨宴。

「强迫欲念有个名称」

对爱神的赞颂相隔廿五个世纪后,在法国剧作家戈尔德思的笔下,则转化为不可名状的欲念。戈尔德思的戏剧杰作《在棉花田的孤寂》实为以欲望与孤独为命题的现代哲学论述。此剧剧情十分简单:名商人(Dealer)于华灯初上时分,在僻静的街角,向一路过的顾客(Client)搭讪,试著进行交易。吊诡的是,直到剧终,商人未曾透露自己所贩货色为何,顾客亦矢口否认内心有任何欲念存在。

以拟人化的方式现身,「商人」与「顾客」其实代表同一哲学论述的正、反两面;「商人」以抽象的观念与矛盾譬喩,透过辩证逻辑,试图说服对方道出其心底欲念,而「顾客」则有系统地一一瓦解对手的论点。如同商人所自白,他并非「来这里给人乐子,倒是来塡满欲念的深渊,来唤起欲念,强迫欲念有个名称,把欲念拖下地面来,给它一个形状和重量」(注2)悲哀的是,顾客的心田长期荒芜,连「有所欲求的感觉」亦仅能依稀仿佛也在下意识掠过,而难以捉摸得到。不明确的欲念或荒芜的欲望正是现代人的窘境。

孤独的况味

同时寂寞的处境「就好像对著一棵树吿白,或者是面对著监狱的墙壁,或者是在棉花田里散步的孤寂,赤身裸体,于深夜时分」(31),这是双方于华灯初上时刻,邂逅于人迹罕至的街道的主因。由于双方对话交锋多次以性做譬喩,同志相互触探的戏剧状况,很自然地会浮现在观者脑海。不过仿典丽的新古典文体行文,全剧意象繁富、句式复杂、寓意婉曲,这正是暧昧诗意滋生的场域。更重要的是,这个「在棉花田的孤寂」的超绝意象带出一般生命体独对宇宙的寂寥之感。

「一宗以伪币进行的假冒生意」

这场辩论是在开场白所提示的不法交易(deal)下展开的。然而卖方却摆不出货物,买方也想不出需求,实际买卖并未成交,倒是双方你来我往做了一场语言的交换/交易(échange),以言易言,怪不得买方要忿而指控说这是「一宗以伪币进行的假冒生意」(49)。

以买、卖关系来看待人际关系是「消费社会」的应接逻辑。而谈生意,自然是因为欲望,或不明欲望在作祟之故,这是作者布局高明之处。商人与顾客藉交易机缘接近对方,以商业语汇大谈现代人生议题,所以一位可以尽管推销,另一位巧有理由百般拒斥,两方皆有立论的基础与反驳的空间,现代哲学的辩论可以奠于此商业交易/语言交换的逻辑上,可见语言如李欧塔所言,在后工业时期已被转换成商品了(注3)。

变动的角色身份

尽管抽象的论述看似不带任何感情,《在棉花田的孤寂》其实具备所有戏剧化剧情引人入胜之特质,那就是扮演角色。抓到这个要点大加发挥,薛侯把此戏处理得高潮起伏。薛侯所饰的商人一角,劈头第一句台词不是自我介绍,而是分派角色(distribution):「如果你走到外面来,在此时此地,这是因为你希望得到一件你没有的东西,而这件东西,我个人,可以提供给你」(9)。当下,说话者以交易商自居,并置听话者于有所欲求的买主身份。逼人在「从一道光到另一道光风险重重的行程上半路拦截」(60),顾客先是怀疑对方是个「会踏坏石板路面的野人」(27),继则怀疑对话者是名怪盗(32)、乔装的司法职员(33)、奸诈之徒(34)、疲惫的战士(45)、乞丐(51)、小偷(34、51、53)等等,使他饱尝卡夫卡式荒谬审判的痛苦。

从这个视角来看,剧情是在一连串假设下推展的,两位主角互猜对方的下一步动作,同时也自度己身心意的趋向。薛侯出任商人一角,双肩略缩,身躯厚实。他虽然自始即以自信的供货者自居,烱烱的侦伺目光盯住顾客不放,双脚紧跟著顾客的脚步而移位。可是若非己身有所不足,换句话说,有所欲求,又何苦需要推销「只有结合欲望的外在形式才可能存在」的货物呢(26)?

葛雷戈理(注4)担纲的顾客一角面容瘦削,腮胡未剃,头发被削至薄薄的一层,果然宛如一只被拔过毛的母鸡(36)。一身有品味的旧服,颈部系一条蓝绿色丝带,毕可尔为顾客所设计的流浪汉造型出自塔高夫斯基(Tarkovski) 的电影《密猎者》Stalker。面对薛侯的出击,他从头到底严阵以待,拒不承认「有任何欲望也没什么欲望可以推荐」(15)。同时他也逐渐尝到欲望荒芜的苦楚。迟疑询问的眼神、犹豫的动作、自我辩明的语调充份暴露顾客狼狈的心态。

然而最后生意并未成交,两人眼看著要大打出手,幕落。

声光俱美的精采好戏

此戏由巴黎的「奥得翁──欧洲戏院」(Odéon—Théâte de lÉurope)制作,但假近郊一座旧鞋扣工厂上演。舞台设计师贝杜齐其实是安置整理表演的场地,而未设计任何布景。他让观众面对面坐在狭长表演场地的两边,借此造成商人与顾客「狭路相逢」的观感,狭路的一端阻绝,另一端开放,与厂房原有的空间连为一体,于是工厂中原有的机关设置乃成为天成的现代工业城市背景。

夏农纳主要使用四具追光灯为全场演出照明。商人与顾客波动不定的个别势力范围因此凸显在聚光灯下,两人仿佛拳击选手正在决一殊死战。四具追光灯或单独、或成双,时而疏远两方,如影随形的灯光在追随两位主角未能明言的欲望,舞台灯光加强、衬托或对照角色台词。暴露于赤裸的聚光灯下的欲望议题乃更加发人深省。

危机四伏的精致声效为迦基雅设计的杰作。他以暮色时分的荒凉、隐隐然具威胁性的市景街声为基调,夹以令人心惊肉跳的哗啦玻璃破碎声效、不明的重击声响与令人不安的音符,全戏紧张对峙的气氛乃得以持续不懈。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薛侯与葛雷戈理还于高潮时刻在Massive Attack的歌声中跳了一段双人舞!

一流的演技、令人惊喜的舞台、灯光、服装与声效设计,在《棉花田的孤寂》确为舞台上难得一见的重量级作品。

以上仅藉《飨宴》与《棉花田的孤寂》二戏略述哲学与戏剧二者之间微妙的关系。戏剧对话的书写其实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剧作家创作时实不必自我设限。曲高和寡之虑亦属多余,这两场难读的哲学对谈皆为一票难求的热门好戏。

作者注:本文所用剧照由巴黎与柏林戏院提供,谨此致谢。

注:

1.导演兼舞台设计W. Redl,舞台设计为D. Uhrmacher,戏剧顾问K.R. Wöhrmann,报幕者j. König, Phaidros由C. Obonya担任,Pausanias由H.W. Meyer所饰,Exymimachos由R. Philippi演出,Aristophanes为H. Diehl,Agathon由W. Michael出任,Sokrates则是M. König, Alkibraddes由黑人演员N. Monu扮演。最后一角由黑人出任别出心裁,因为Alkibrades的热情言论与其他谨守礼教的言论大不相同,且黑人较为自由奔放的身体动作颇能传神地诚达男性情谊的暧昧层面。

2.B.M. Koltès, Dans ba solitude des champs de coton(Paris, Minuit; 1986), p.29。以下出自本剧的引文皆直接在内文中注明页数。

3.J.F. Lyotard, Tombeau de l'intellectuel et autres papiers(Paris, Ealilée, 1984), p.82。

4.P. Greggory。此戏的舞台由R. Peduzzi设计,服装由M. Bickel负责,灯光由J.L. Chanonat所做,音效则是P. Cachia。

 

文字|杨莉莉  清华大学外语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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