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由八、九年的交流,两岸都确定自己较过去的几十年更加了解对方,以为对彼岸的认知已由虚相走向实相,然而,在这由虚返实的过程中,有心人当会发觉在这「实」中其实也已生出新的「虚」来。
一个座标──四十年分隔下的两个文化实验场
就科学方法论而言,谈人的生命或文化问题之所以困难,是它必须面临两个天堑,一个是近乎绝对性的天堑,另一个则属于较相对性的。
绝对性天堑的存在是因为分析或归纳方法只能让我们「逼近」生命或文化的真相,却难以就此完全掌握它,毕竟「全体大于部分之相加」,生命不只是从一堆钙、钠、水、纤维的分别属性相加而成,它总有其属于突创进化的整体,而文化也有这样的特质。
相对性天堑则指:由于人是不能被控制核对实验的,因此,许多在动物行为上可以得到答案的问题到了人的层次,就只能以类推来处理,而在文化问题上,由于所牵涉的是一个族群,实验本身的非道德性自然更强,在族群上做有意控制核对的实验,几乎即标示了人类自毁的来临。
生命文化的问题就是如此复杂!然而不知是幸或不幸,海峡两岸却出现了人类历史少见、可资对照的两个文化实验场,其间所涉之众竟多达全球人口的四分之一,这个因政治制度所造成的分隔「实验」,一方面不知导致了多少的人伦、生命悲剧,另方面则也让我们更淸楚地看到了自己。
谈两岸交流,这个四十年分隔下两个文化实验场的存在是我们首先必须观照到的基点,毕竟,文化交流日日有之,而两岸文化交流则除了冲淡政治的对抗性、增进彼此间的了解之外,还应该有更根柢的意义在。
资源互补或生态恶化
从文化实验场的角度来看两岸文化,会发现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那就是政治对立果真也呈现在文化的分殐之上。
这个分殐在过去被两岸当局宣传为正邪不两立的两种,现在,我们当然不可能再以这样的态度来看待,毕竟,文化本不是可以被如此两极化的,更何况这里还牵涉到太多扭曲的宣传。然而,话虽如此,相对性的两个政治制度也确实造成了文化上一定程度的长短互见,以是,能否资源互补自然就成为有心人观照的焦点。
概略地说,两岸长短的相较,以台湾优势而言:它是有著较开放的环境、较广阔的视野、较优渥的经济、较没有断层的传统文化以及较不受政治干扰的空间;反之,大陆环境则较单一闭锁,视野因此有其相当局限,而文革更导致了传统文化的断层,到目前文艺的创作展演也都还免不了政治挂帅或工农兵文艺的一定余毒,此外,尽管在人口、版图上位居中国文化的主体,但因交通、资讯关系也常缺乏全国性的视野。
相对的,就大陆优势而言:工农兵文艺及闭锁环境使其民族艺术的根较台湾扎得深厚许多,普遍存在的公设文化单位其累积的成就也非台湾所能及,而不少大陆文化工作者的沉潜深厚恰也可以对应出台湾学者专家的浮夸不实,虽然过多的政治运动折损了许多富于理想、创意的人,但许多不得于当道者也就因此皓首穷经埋在一小子题里达致惊人的成就。
在此,我们看到了一种大小互见的吊诡:小地方的台湾常夸夸而谈较大视野的美学文化,大地方出身的大陆行家则常显示出对单一门类的专精,而谈文化设建、艺术展演,这两者却都是缺一不可的。从同一母体文化出发,分别有这两种不同的发展偏向,虽云造化弄人,但也为我们提供了更高结合的素材与可能,两岸的资源互补因此不只是一种失联后的主观期望,更是真有其结构上的互有所需。
然而,这种看法只是就顺向而言,两岸交流可能成就资源的互补,但也一样能导致生态的恶化,毕竟,外有政治的干预,中有经济的诱因,内又有文化人本身的异化,这些都可能导致「良」的不交流,「莠」的却狠命作秀,其最终,除使彼此相互非议外,还各自吹皱一池春水,搅得大家无所适从,文化失序。
正向──扩充经验、印证所学、寻求解释
那么,回顾这八、九年来,两岸的文化交流究竟又有何实相与虚相呢?以实相而言,我们可以从下列三点来检视它的成绩:
首先,在扩充经验上,两岸交流的确一下子扩充了许多人的经验,这个经验比起留学外国,对两岸的文化工作者往往更具参考价値,例如,过去在台湾对戏曲的接触不过是京、昆、豫、越、黄梅几种,但现在则不仅增加了川、淮、河北梆子等等,还真见识到了大陆一级演员的功力。而民族音乐的水平两地原就有极大的位差,这几年的交流也的确提升了此地一定的视野与能力。至于大陆,除接触到台湾较属于先行的现代舞、小剧场等等的发展之外,对于开放社会下文化的建构也更有直接的了解。
这种经验的扩充其真实意义是在提供了更深刻印证彼此所学的机会。台湾即使开放,毕竟受限于资本社会,尤其是美国式的思惟,这种思惟的有效性有机会能借由与同源文化、不同制度下的人相互参证,其点滴自更在心头,而受限于共产制度美学与资讯下的大陆亦然。
印证所学的印证就个人之所学而言是一层意义,但更根柢的则是有心人可以因之愈加理解中国这个文化体的真貌,及个人在大时代中的受限与自由,乃至两岸彼此的因应其道理何在。
扩充经验、印证所学,并寻求对文化体变与不变的解释,这是三个不同层次的实相面,过去的八、九年内,以层次来说,愈往后就愈看不到这方面的成绩,而以时间性而言,也没有因更大的经验扩充能有相应的深刻反思,坦白说,两岸交流的成绩并不可观。
负向──蜻蜓点水、以偏概全、制式反应
实相的缺乏是因为虚相的当道,就此,则导因于过去交流的一些属性与局限。局限之一在于交流总是蜻蜓点水,这可从两方面来看,首先是在演出、发表论文、参观之外,访问者对同行生态以及对岸社会缺乏较深刻的了解,交流的意义当然要大打折扣。
因浮面交流而来的印象难免是偏颇的,但由于过去历史的隔阂,大家却又喜欢在此以偏概全,而不幸的是,这种以偏概全却又常是从负面立言的。
负面立言的另一原因是两岸仍习惯于制式反应,台湾有一套惯用的说辞,大陆更常见制式的官腔,彼此都不能突破自己既有的经验去认知新事物,有再多的新经验也只能止于走马看花的层次。
如前所言,这些负面交流的产生,有缘于政治的干预,有来自经济的诱因,也有文化人本身的异化。其中:
政治的干预使得两岸的交流走走停停,始终只能蜻蜓点水,不能全面深入,尤其更缺乏长期的计划,而这也给予了两岸文化掮客的可乘之机,两岸交流后常变成彼此愈看不顺眼,关键就在于此,双方都从管中窥豹,也往往先带著有色眼镜来交流,所看到的自然也都是对方的短处,交流意义又如何能够存在?
在政治之外,两岸的经济条件也是使彼此不能以平常心交流的主因,台湾觉得大陆人都见钱眼开,大陆人以为台湾都是暴发户心态,于是有生命风骨者裹足不前,投机者却尔虞我诈。台湾的高经济水准使拉得台湾线者往往可以鲤跃龙门,许多人乃趋之若骛,但台湾在引进大陆艺术时却缺乏真正的美学位阶考量,有些人更乐得只打大陆牌,彼此都挟外自重,不肯好好经营,最终就只能搅坏了生态。
虚实之间
「虚」的根本原因:缺乏心灵面、历史面的同情理解
在上述的正负相加之下,八、九年来两岸交流的效应自是极为有限,而这个结果固系缘自政客的操弄、经济的位差及文化人的异化,但更根本的则是:由于两岸长期隔绝,彼此遂缺乏或不愿给予对方以心灵面及历史面的同情理解所致。
台湾人常以讪笑轻蔑的态度夸大大陆人的异化,总觉得对方一切都是向钱看,是个古老硕大、运行不良的文化产物,而以经济开放自矜,忘记了若互换位置,个人在历史洪流中也可能会感到无奈的事实。
而相对于台湾的傲慢,大陆也遑不多让,常以为台湾人对大陆文化必充满孺慕之情,以老大自居,不仅无视于文化的分隔,也忽略了社会分化所不同于大陆者。
就是有著这种彼此缺乏体谅的心态,两岸的交流遂愈行愈远,以是,千岛湖之事一催化,台湾的反弹乃一呼四应,两岸交流突然间在台湾竟就失掉了正当性,而无可否认的,在现阶段内台湾还是扮演内销──也就是主动邀请者的角色,因之此地一停,霎时之间还真难令人想到四、五年前有过的荣景。
「实」的可能:两岸的差别何在?
经由八、九年的交流,两岸都确定自己较过去的几十年更加了解对方,以为对彼岸的认知已由虚相走向实相,然而,在这由虚返实的过程中,有心人当会发觉在这「实」中其实也已生出新的「虚」来。
本来,透过文化,人应该能更富于同理心、同情感,但两岸的文化交流却似乎并不如此,误解处处存在,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彼此开始贬抑对方的价値,台湾认为大陆没啥好学的,大陆认为台湾也真没有能跟大陆比的,即使做为文化人也都不能体会:在这造化弄人下,两个历史不曾见过的文化对照实验场所可以给我们的真实意义,而在这里,我们或许可以更哲学性地来思考:是否经过了四十年的隔绝,两岸共有的文化基底其实并没有根本的改变,而吊诡的也许是说不定在有了这个「同」感之后,才能够经由彼此有效的交流,真正跨越历史所形成的局限。
正向交流的前程
也因此,如果我们真希望这无可避免的两岸交流可以让我们超越历史的局限,就必须在下述的几个观照点上有所反思。
首先,是两岸交流必须回到人的立场来看,人是唯一的实在,千万不要因为政治的对立而制式扁平化了人的丰富性,更何况两边都有这么多人,一两次的案例并不足以代表普遍的社会性格,在交流中,多的是「好人碰好人、坏人碰坏人」的例子,如果始终碰到坏人,自己说不定也要回过头来想一想。
其次,我们必须尊重到两岸文化(汉文化)的同源与分化,识得同源,就不致随意地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角度来贬抑对方;体得分化,回过头来看两岸的文化实验,也许就较容易带著欣赏的眼光来看待彼岸。
再有,许多负面现象的出现都有其历史与人性的因缘,观照到历史及人性的局限,也会让我们彼此有真正的同情。
态度的调整是能让交流往正面发展的基点,当然,有了这些也还不够,只有经由具体的交流的成果这个基点才能保住,乃至更为深化,因此在实际作为上,也千万要能掌握住系统性、结构性、双向性的交流本质才行,而这虽因各行的处境不同,在安排上不可一概而论,但经过了这几年的波折后,两岸有心人应该是到了坐下来好好共同规划的时候了。
文字|林谷芳 民族音乐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