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两百岁纪念音乐会零零落落,金庆云却以精致优雅的独唱,弥补了台北乐迷的部分缺憾。
金庆云不仅是演唱者,更是诠释者
金庆云不仅是演唱者,更可以称之为诠释者。演唱者可以力求发挥自己的声音,诠释者则更著力于呈现作品的内涵。金庆云对德文艺术歌了解之深刻,可以从她精采的文字中窥见。无论知性与感性,对诗对曲,她的洞察力是罕有的。要把这些复杂的信息以歌声直接传递出来,对自己的要求自然比漫不经心的歌手严得多。近两年她至少已经举行了三组不同主题的独唱会。从节目安排上就可以看出她的郑重,似乎要把毕生心得作一番整理呈现。去年舒曼艺术歌独唱会中一口气唱两部连篇歌集,今年更精心在从舒伯特众多作品里切出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横剖面,让人一窥舒伯特的多样性,而显然不是以适合自己声音为唯一选曲标准。
我们不知道金庆云自觉她的演唱究竟传达了几分想要传达的。但在她演唱的时候,听众面对的又不只是诠释者,而是原创者。不能不被她忘我的投入感染,她的声音肢体感情都与诗境合而为一。在表面节制从容的声音底下,不能不察觉她本质的热切,就是这种放射力,使得她的表演艺术超越了声音。
而她的声音,虽不是无可挑剔,具有相当的示范性,在吐字呼吸,断句强弱中,处处可见锻炼的功力。如果没有这份功力,也不可能在深广的戏剧院舞台上唱艺术歌,在含蓄中穿透每一角落。这位号称台湾最资深的,已经濒临甚或超出极限年龄的演唱家,外貌与声音都年轻得令人诧异。而这一次,她比以前更自信安祥,没有一声浪费。
以独创角度呈现舒伯特作品
或许拜舒伯特美丽旋律之赐,这次金庆云唱来全无涩重之感,格外流畅可观。熟知的旋律固然比较容易唤起共鸣,另一方面唱者听者都不容易跳出众多录音的既有框框。而诠释者的价値,正在于以独创的角度有说服力地呈现作品,例如〈男人没有好东西〉,听起来不像道地的法国香颂(舒伯特原作也不见得道地),不像的主要原因还是金庆云唱得「认真」,于是在幽默的意味以外,真正让人感觉到鄕下姑娘的伤心,因而少一分嘲笑,多一分同情。
〈圣母颂〉,几乎已经成为女歌手的试金石,平顺而悠长的音线,任何呼吸、收放、共鸣位置的控制不当,都会毫不留情的暴露出来。有人以此炫技,可以唱到七分多钟之久,而一心追求完美,也可以把这好听的反复歌唱得冗长无味。金庆云表现了高度的技巧,甚至还用心注入音色的转换(例如「玫瑰花香」和「粗砾岩石」的对比)。歌声一落,便有人由衷脱口叫好。依我下半场换位后的观察,喝采可能来自张昊教授。他至少又带头喊了两次,老先生因知音而忘情,是对演唱者弥足珍贵的赞许。
唱来略感吃力的是〈年轻的修女〉。这首歌的难度高,情绪起伏大,戏剧性更重于抒情性,金庆云在低音区的厚重感稍嫌不足。整体而言,让人对那种宗教狂感觉毛骨悚然,是很独特的诠释。伴奏在这首歌里有充分的发挥。
对歌曲与身份掌握准确
超越女高音一般范围的还有好几首。〈渔夫〉、〈缪思之子〉是标准的男中音曲目(舒伯特的歌对男歌手比较偏心)。金庆云唱得一点没有勉强,灵活而不局促。单纯的处理,适度的强弱对比,使反复歌旋律和节奏的趣味完全展现。伴奏Gemot Oertel节奏感音乐性绝佳,是真正的艺术家。而在纯女性的歌里,如情书,如〈爱情是谎言〉就细腻而深沉。两相对照,可以见到演唱者对心理与身份掌握的准确。当然也让人不能不赞佩舒伯特。〈爱人的身旁〉弱起拍的高音相当困难,但听众不易察觉,金庆云对柔声的运用比以前进步。四段里的细微变化,令人不觉重复,含蓄而感人。〈旅人夜歌〉里,短短一首歌唱出白昼将尽,人生苦短。朴素真实的呈现,年轻歌手很难有这样的境界。而最美的当属〈夜与梦〉,音色润泽魅惑,跃跃欲动,充满暗示。
舒伯特的天才之作《纺车旁的葛丽卿》,放在终场,这时才见演唱者在全场的演唱后,还能挑起这最后高潮的力量。费雪迪斯考曾说这首歌里“Kuss”处的高音是女声中的最难。金庆云在这里的表现可称淋漓尽致,近于完美。倒是后面的“ver gehen”高音略欠饱足。张力的控制,心境的转换,都再现了诗与音乐的精髓。伴奏对速度的掌握,让演唱者始终有所凭依,在恣狂中总不逾矩。
安可的〈小夜曲〉浪漫热情。〈摇篮曲〉轻柔的声音里不见疲态,演唱者似乎还游刃有余。我们希望她把这力气留到下一次再下一次的音乐会。金庆云的演唱会,是我们接近伟大作品的一个途径,是一位艺术家智慧品味与性情的呈现,也是对所有年轻、有天赋的歌手的激励。
文字|沈长言 音乐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