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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色的舞台地板,象征角色始终漂浮不定的自我意识。图前蹲者为自我放逐和酗酒的诗人。(林凡妤 摄)
戏剧 演出评论/戏剧

不顾一切地丢掷「沈沦」

一次回归原点的努力

《夜夜夜麻》对于日常用语、流行文化符号的直视,确实为本地的戏剧文本创作提供一个値得讨论的例子。但坐在观众席里,笔者仍不时感到《夜》剧创作者的「傲慢」:将一群令人难堪的人物,和一句接一句刺耳的对白,不顾一切地往台下丢掷,逼迫台下的观看者面对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生命情境、和语言的异质可能。

《夜夜夜麻》对于日常用语、流行文化符号的直视,确实为本地的戏剧文本创作提供一个値得讨论的例子。但坐在观众席里,笔者仍不时感到《夜》剧创作者的「傲慢」:将一群令人难堪的人物,和一句接一句刺耳的对白,不顾一切地往台下丢掷,逼迫台下的观看者面对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生命情境、和语言的异质可能。

创作社《夜夜夜麻》

86年12月19〜21日新舞台

在台湾剧场界近年来的发展里,戏剧文本一直是本地剧场界一个隐隐作痛的点。我们经常看到对于创作内容、表演形式、意识形态、角色扮演、和语言文字种种禁忌的挑战,却少见对於戏剧文本的潜心钻硏;类似「在一个解构的年代里,象征、隐喩、敍事、角色类型这些古典的戏剧文学词汇还能有什么实质的意涵?」的问题,经常在循环不断、自我指涉(self-referential)的重重迷障被摒弃否定,而这些解构究竟为本地剧场累积多少成绩,却値得怀疑。《夜夜夜麻》的出现,正好提供了我们一个反省的机会。

简单而古典的戏剧情境

《夜夜夜麻》的故事十分简单:几个成长于七〇年代的大学同学,定期聚会打麻将,发抒对自我、对生活现状、对记忆的不满。外商公司总经理Peter社会成就最高,感情生活却一片混乱,一方面与将要离婚的妻子牵扯不淸,另一方面则外遇不断;留美文学博士、大学教授马克,刚刚发表还算成功的剧本,却终日宣称「文学已死」,对自己所处的学术圈充满不屑与无奈;计程车司机山猪,随身携带球棒在马路横行,一方面表达对社会的不满,更借以抒发穷困潦倒的怨恨;无业的诗人,则选择自我放弃和酒精。剧中唯一的女性角色──只等Peter完成手续的「前妻」Rose,似乎看透了这群「无能」的中年男子,以游戏的态度在男性世界里游走。《夜》剧所呈现的只是某种重复的过程──在从现实生活截断的二十四个小时里,藉著一圈接一圈的麻将牌局、一段接一段的咒骂嘲讽,这群同学肆无忌惮地发泄身为男人的郁闷、被时代遗忘的怨怼、被自己和彼此背叛的痛楚。

暴力语言循求「物极必反」

《夜夜夜麻》的角色关系与戏剧情境,其实是非常古典的:人物之间牵扯不淸的爱恨情结、密闭空间的压迫、现实与记忆的交错等等,其特点却在以语言作为全剧的中心:角色藉语言以相互联系(几个男性角色以直接的「性」词汇确立真实的感觉)或撕扯(马克在做爱时的滥情语言只惹来Rose在他跨下的一顶、大学时代对于这群人的不同意义),角色的生命情境(山猪对于Peter外遇的描述、一群英文系毕业生对于英文的滥用)与时代感(七〇年代不知所云的热门音乐与毒品、本地自七〇年代以降鄙俗的流行文明)也依靠语言建构,高能量语言的相互冲击,使得密闭空间的压迫性更形紧张,也混淆、否定了过去与现时之间的区隔、联系。

剧中充满沮丧与暴力的语言,当然也反映了角色的生存状态、和戏剧时空的特质(无论是充满革命可能的七〇年代或者沉至谷底的世纪末),明白表现出作者探讨语言的政治性与权力关系的用心;但更重要的是,作者企图将语言的暴力本质推到极致,循著「物极必反」的路线,从中淬炼出形而上的美感,创造出他所谓「既生活且风格、既很口语又带有诗意的对白」,从极端写实的现代语言的废墟(垃圾堆?)里,淬炼出关于象征、关于美感、关於单纯敍事的可能。

循著大约相同的思考脉络,《夜》剧对于角色的塑造也是非常形而上的,却表现出更加绝望的态度。

否定「出路」,拒绝「救赎」

不论与作者自身的经验如何贴近,剧中人物主要还是代表社会(从七〇年代迄今)沉沦的一些病征:功利、暴力、伪善、各种形式(性、阶级、世代)的迫害、理想的欺瞒与幻灭、绝望……,而非具有个人特质的角色。并且在呈现这些病征的同时,作者非常明白地拒绝提供任何出路(如同Peter拉下窗帘、否定时间的流逝一样),抗拒观众与角色认同的任何可能。如同对语言的处理一样,剧作者似乎暗示:将自己推向极端是唯一可以迫使我们反省、思考出路的机会。

《夜》对语言和角色所采取的这种极端的态度,其实是非常危险的。语言对于他们只是表达自我(不论是表达愤怒或反省)的手段,或者也是迫害别人的工具(即使是不自觉地)?一般观众会如何看待这些充满对身体(尤其是女性身体)直接攻击的语言?其中对于阶级差异的嘲讽(「老二杠起来的角度,和他口袋有没有钱成正比」),会不会鼓动更深刻的仇恨与愤怒?知识份子在语言使用上的「堕落」,会不会反而加剧原已相当可怕的「反智」风气?赤裸裸地揭开所有文明的伪装的同时,我们真能开始反省,或者只是被更强烈的原始欲望所淹没?我们可以如何面对毫不遮掩的大男人姿态?和被迫「以暴制暴」的现代女人?如果「新好男人」只是肤浅的流行文化所虚构出来的「神话」,那么我们该如何看待来自「中古」时代的这群旧男人?在一个「虾米拢无惊」、只能在弃绝与暴力相向之间二择一的世界里,救赎的可能何在?这群沮丧的中年男子对自我、对所有一切的否定,究竟表现了他们的勇气,或者只是另外一种为了脱罪的自白?为什么将一群无关的人(观众)一起逼向极端?

保持「距离」,避免「难堪」

《夜》剧中几个演员的表现,其实正具体而微地反映出观众可能有的这些疑惑。整体而言,演员的表现还算称职,但或许就是因为表演者对于角色的认知问题,在表现角色所有的沧桑、犬儒、麻痺、虚伪、绝望、和愤怒时,几个演员都显得有些造作,缺乏剧作者赋与剧中人物的形而上意义。我们看到一些「行尸走肉」的浮面,却无法真正理解他们为何如此沉沦。这个问题的根源,或许不在演员,而就在剧本之中。对于剧作者而言,这些人物的生命如何腐败、他们的言行如何瘫痪,几乎可以是无须明说的:他们就是一群被困在杂缝之中、无法正常呼吸的人物,即使连虚无对他们而言都显得奢侈。但身为观众(或演员)的我们如何同他们建立起关系?或者创作者根本否定这种关系存在的可能和必要?

《夜》导演冷静自持的处理手法,其实暗示了面对这样一个剧本的方法:冷静旁观一个已经逝去、或正在死亡的年代,对所有必须面对的破碎颜面保持某种敬畏的距离。时时瘫倒在沙发上的演员、刻意强调距离感的空间运用,不仅描述出导演所谓的「未完成」的状态(或许更接近停滞的状态),似乎也暗示如何避免与这种极端的处境正面冲突,如何面对不知如何应对的难堪。

舞台视效的解读

《夜》剧中最为接近创作者允诺的既写实、又充满诗意与象征趣味的部份,或许是舞台设计所创造出来的视觉效果:开场前将家具遮住的白布,在由舞台助理揭开的同时,除了暗示全剧介乎现实与虚幻、现在与过去之间的趣味,似乎也表示这群人只能在麻将游戏的掩护之下掀开令人难堪的记忆;深蓝色的地板,则像是一片要将剧中角色呑噬的海,也象征他们始终漂浮不定的自我意识、和对所处社会的认知;挂在墙面上的几张椅子,或许是这群中年男子从未实现、却又割舍不下的梦,也或许只是和Peter(商人一角)不断的女友、马克赖以为生的文学一样,被闲置一旁的寻常家具;那只永远不装水的鱼缸、和永远指著零点零分的钟,只是和角色们口中不断的脏话、记忆中的 Led Zeppelin、Beatles、The Doors这些热门团体一样,装扮虚无的道具;舞台后方一道半透明的白纱墙面,像极了吿别式会场的装饰,是在暗示一群人物或者一个时代的死亡?极度强调阴影效果的灯光设计,更使得整个舞台画面的构成,给人一种梦魇的感觉──如作者所言,一群「行尸走肉的人物」的梦魇。

无论如何,《夜》剧在语言与角色方面的著力,对于日常用语、流行文化符号的直视,确实为本地的戏剧文本创作提供一个値得讨论的例子。但坐在观众席里,笔者仍不时会感受到《夜》剧创作者的「傲慢」:将一群令人难堪的人物,和一句接著一句刺耳的对白,不顾一切地往台下丢掷,逼迫台下的观看者面对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生命情境、和语言的异质可能。如前所述,笔者并不确定这样危险的作法会带来什么;但就本地剧场发展而言,可以肯定《夜》所描绘的「变形」(《夜》剧的英文标题),其实是对文本在剧场创作中的重新肯定,在走向一个端极的同时,《夜》其实是一次「回归原点」的努力。

因此,以《夜》作为一群「老」剧场人重返剧场的开始,或许也是恰当的。

 

文字|陈正熙  国光艺校剧场艺术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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