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坚持舞蹈是甜美无害的高尙娱乐,必须表现真、善、美的那些人,我只能说抱歉。我要的是事实,充满挑战,能让人从位子上跳起来的事实。我对那些抽象虚无的观念毫无兴趣──洛伊.纽森
和洛伊.纽森(Lloyds Newson)碰面之前,我其实蛮担心的,因为这位英国现代舞坛的大哥级人物,可是出了名的厌憎媒体。尤其在会面的当周,伦敦的权威娱乐指南《时休》Time Out杂志才登了一篇看起来不甚愉快的访问稿。连对自己国家的重要刊物也没多给好脸色看,那我这来自蕞薾小岛的无名小卒如何能令他交心呢?紧张和迟疑自是难免。
也许是当时一头蓝绿色超短发的我,让叛逆的纽森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吧!话匣子一打开,我们的早餐约会竟延长至中午,搞得经纪人闻讯后大叫:「天啊!妳到底都跟他聊些什么?」我的回答很简单:「E-V-E-R-Y-T-H-I-N-G!」至于实际的内容,只有幸运的本刊读者,可从以下的精华纪录一探究竟。
忘记外在的一切,用心表达
据我所知,DV8代表Dance and Video 8,能谈谈您的创团构想吗?
DV8成立于一九八六年,之前我在几个传统的现代舞团待了四年。妳也知道,舞团就是那样,似乎永远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把事做好。匆促的排演、匆促的上演,然后结束,如此的循环一再重复,让我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要跳舞。当我决定要自立门户时,DV8这三字是在我脑海最早浮现的团名。我认为映像录影,是解决剧场普及率不足,让更多人认识DV8的唯一方法,而且这也使我们在申请大笔经费补助时省力不少。
所以,对您而言,映像录影是宣传和推广的利器?
不只是这样,我也把映像录影运用在排练上。一般的舞蹈训练注重外在(external),不谈理性、感性、企图、动机等等,只讲究肢体、线条、美之类的事。在排练时,我要舞者们忘记外在的一切,用心表达,这时就得靠录影记下他们的所作所为,事后再加以分析汇整,因为通常舞者们无法记淸楚所有的过程和细节。
您在创作的时候如何在语言与非语言间取得平衡?
我非常喜爱语言,也明白妳所谓的「文字的吊诡」,但没有任何言辞可以完整捕捉复杂的心灵,或精确呈现某一意象或状态。我在舞台上使用语言,是出自必要,并不是在玩文字游戏。如果我需要十五分钟的死寂,我便撤去一切声响;如果我需要一个喋喋不休的舞者,我就要人开口,事情就是那么简单。有些舞评人和观众坚持舞蹈是甜美无害的高尙娱乐,必须表现真、善、美。对于这些人,我只能说抱歉。我要的是事实(fact),充满挑战性,能让人从位子上跳起来的事实。我对于那些抽象虚无的观念毫无兴趣,更别说是硏究了。
大多数的人长久藏在制度下生活,惯于某种茫然无感的安逸,只愿意接受已知既存的事,而失去了真正面对自己、对自己负责的能力,也放弃了自我成长、超越的可能。我想这就是为何DV8必须存在的原因。我们不断地提出各种社会议题,不论有多激进、有多受争议,而DV8也欢迎各种可能的反应。
妳提到对文字的不信任感,所以我一定要在这里谈谈我对所谓「学术意见」的看法。学术圈讲究客观、不挟带私人感情,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事。非理性、感情部分对人类生活,尤其是艺术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一个人怎能毫无所动的解析艺术?难道他们没有感觉、没有情绪,连个人的喜恶也说不出吗?这就是我从不读舞评的原因,我不相信他们。(纽森激动地一口气说完,沉默数秒,然后与我会心地相视大笑。)噢!我不相信的是他们的文字,我只对直接真实的反应有兴趣,而不是概念化之后的产物。
有时候,观众难过的是自己
您谈到舞蹈的挑战性,事实上,我昨夜和友人看完您新的作品《曲意承欢》Bound to Please之后,友人以嫌恶的语气说:「以后别再叫我看这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了!这不是舞蹈,舞蹈应该要表现生之喜悦才对!」。
我想,妳该停止结交这些过度天真的朋友了!(纽森无限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戏谑地说)人们总说古典芭蕾多美,可他们看不到舞者为了这一刹那的美,要付出多少痛苦的代价!受伤发炎的腿,美吗?扭曲变形的脚,美吗?更不用提那些无情竞争的丑恶可怕。人生本如此,美和丑、喜和悲、明与暗,有太多太多层面了。
每次演出,我们都会得到各种千奇百怪的反应和批评,其实都有各自形成的理由和出发点。比方我那出讲Cotag-ging(公厕中的同性恋性行为)的《男人上男人》MSM,有的男性观众觉得那是对男性的侮辱,而因此愤愤不平,可也有人能超越那种情绪,结果看得十分开心,但两种反应并无高下之分。我觉得有时候观众难过的对象其实是自己,只是他们把不爽的情绪投射到我身上罢了。
反映被蒙蔽、亟须认知的事
DV8的作品常被贴上具煽动性(pro-vocative)、惊世骇俗(cutting edge)等标签,而您也知道,有人会为了吸引媒体注意,而故意选择大胆的素材,或添加限制级的内容,以制造话题。您常受到类似的指控吧?
回溯到DV8一九八六年的创团作《我的性,我们的舞》My Sex, Our Dance,当时有关HIV、AIDS等讯息刚开始传入英国。由于暗藏在舞厅酒吧的自由性交,使得男同性恋者成为高危险群。我和耐吉欧.查纳克(Nigel Char nock),我当时的伴侣,就必须一起面对可能的危机、一起学习相关知识、一起思考身为男同性恋者的许多事,而《我的性,我们的舞》便是将我们的生活呈现出来,如此而已。但这支舞却吓倒了很多人,所以,妳说,惊世骇俗的标准到底在那里?
很多人对《曲意承欢》里的老少配震惊不已,戴安(Diana Payne-Myers,该舞中六十七岁的女主角)在真实生活中的确有个年轻爱人,所以这事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受不了的是那些不了解的人。如果,我真要惊世骇俗的话,应该把兽交之类的癖好搬上舞台,但我不可能那样作。我只会处理我周遭发生的事,我只想反映那些被成见蒙蔽、亟需大众认知的事。
我知道您不愿意被称为「编舞家」,而偏好以法文的Direction形容您的工作,这应该跟整个DV8的创作方式有关吧?
DV8的作品是集体投入的成果。我不觉得我站在指挥领导的地位,我的角色应该是一个剪辑者、过滤者、塑型者。DV8的作品是自舞者而生的,因此我们无法重演旧作。唯一的例外是《阿奇里斯进场》Enter Achilles在九七秋季的美洲巡回,但因为部分舞者的更动,使整个舞要重排,连音乐也全换过了。
谈谈您与影片导演的合作。
我对将舞台作品改编为影片的拍摄过程,一向是要求全程参与。我当然尊重影片导演的专业,但他也必须尊重我对作品的主张。因此,选择一个有剧场概念、容易沟通的合作对象很重要。我觉得舞台版与影片版各擅胜场。影片可以同时呈现多重意义,这点很棒!
老实说,要和有著心理学背景的纽森,不停地聊上数小时很容易。因为他对人充满好奇,又满怀各式主张急待发表,只要和他搭上线,直谈个三天三夜也有可能。从未涉足亚洲的纽森对九八年可能的香港之行(但经纪人说是日本)颇为期待,频频追问我,温和的东方观众对他近作品中的边缘话题受得了吗?嗯,我想,到时候吃惊的人恐怕会是他!
文字|黄琇瑜 伦敦城市大学艺术评论硕士后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