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定期在报纸、杂志出现的戏剧评论,在台湾狭小的戏剧圈子里引起相当激烈的回应和讨论。对于评论应当如何呈现,许多创作者和剧评人的意见,都在这些辩证当中彼此拉锯著。目前剧评遴选标准不一和发表篇幅的受限,多少都使台湾剧评的发展空间受到阻碍。「重北轻南」、主观文化环境的不健全和错植国外的审美观点,依旧是创作者对目前台湾剧评的批判。
创作者
赖声川:「对话」意义在于学习
对于不同类别的剧团,剧评应该要有不同的处理方式。评论的出现,似乎是最近才有的事;三、四年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评论。我认为目前的剧评都有浓厚的偏见,这些剧评人在进剧场之前,就已经不喜欢这个作品了;而这种偏见尤其以民生剧评王墨麟反应出来的声音最大。
我觉得以前表坊的作品根本没有人评,像《回头是彼岸》和《暗恋桃花源》都没有剧评出现;这真的是个谜。我认为能从剧评的评论中学到东西,才有「对话」的意义。但是大家对表演工作坊的态度就是这些都是我们应该作的,没什么好多写;我个人虽然不喜欢,但也都习惯了。目前我对评论没有任何期待,也看不见什么期望。
基本的剧评态度应该是「客观」,而不是言论特别「大声」,或者充满偏见。此外要让观众了解戏,以客观的态度来分析优缺点;另外还要建立信用,而这又源自于剧评客观的态度。任何剧评都应该就戏论戏;创作者做了什么?做得怎么样?剧评能解释淸楚,就是对观众最大的服务,不能只谈文化现象。剧评可以是全方位评论;但如果创作者要写评,那么观众或读者就要能接受这个作者的偏见或立场。
刘静敏:了解现实培养默契
不论就形式或内容而言,每个社会都需要评论;大众需要透过评论的观察来看表演艺术界。台湾的艺术环境发展有其特殊的历史因缘和背景,不能完全采用外国的模式来检验。台湾并没有因循一定的历史发展走进一个过程里;艺术家缺乏机缘,创作条件也差,评论又没有见证社会和艺术界之间的问题,在这样的困境下,创作环境更难成长。但只要有剧评,只要有人写,都是好事。
至于民生剧评周慧玲针对优剧场的两篇作品,虽然评价刚好相反,但我对这两篇都很认同,周慧玲的剧评帮我找到了我自己的问题。当初由于很多人看过《海潮音》在山上的整排都很肯定,所以我就没有再去担心太多的问题。没想到一进剧院彩排,便碰到空间、硬体种种技术性的困难。
若剧评能够了解现在艺术团体所处的现实状况,便能与创作者培养熟悉的默契,以点出这个环境的不健全,而双方更能维持良好的互动,也不会全面被否定。但是,写剧评并没有安慰或鼓励创作者的必要,应该本著对艺术鉴赏的真实和敏感,看见什么就说什么。只要了解大环境,剧评结论便不会下得太武断。
李国修:就戏论戏,共体时艰
就环境来说,剧评和戏剧创作者应该是鱼水共生、共欢的关系。「鱼」指的是现在的戏剧团体,但目前团体组织不够健全,作品也不够成熟,不够诚恳。而剧评所代表的水则是一片浑浊,造成鱼水无法共生而各执一词。我举例回应剧评对屛风三出作品:《京戏启示录》、《未曾相识》和《长期玩命》的意见:民生剧评王墨麟针对《京戏启示录》所写的剧评,我肯定王墨麟根本不懂导演。他从两种不同空间的距离感来衡量一出戏,而这两种空间不仅距离不同,连观众感受演员的呼吸也不样,王墨麟却用对小剧场的情感,在心里改变《京戏启示录》的剧场格局。陈梅毛在《表演艺术》第四十九期所发表同一出戏的剧评就是「为贬而贬」最佳的例子。他假装不明白这出戏所要传达的意思,其实剧中人完全是用方法演技来呈现角色的生命。
再针对陈正熙在《表演艺术》第六十期所写《三人行不行-长期玩命》的剧评,我认为他使用的文字不够严谨。比如他说「就整体而言,角色仍是较弱的一环」;我想请他举证,究竟弱在哪里?陈正熙还说我不够政治,这犯了我所说「错引典故」的毛病。第一,我的背景是台湾现代剧作家,第二,戏剧创作者不是由剧评来赋予使命与标签。当然,我能看见剧评对创作者的期待,但是戏剧是为了呈现创作者对生活的态度和看法,而非为了提供答案。
再看陈正熙评《未曾相识》,其中一段他说:「服装外在形式堪称准确,但缺乏刺激想像和思维的可能」;请问,什么叫做「刺激想像的服装」呢?想要尝试全方位评论的剧评,其实只有更加显现内在的不足和恐惧。我一向就是穿卡其裤和牛仔衬衫,请不要改变我的穿著,请「就戏论戏」。
最后对于我对剧评的期望,第一是认知个人的角色扮演和生态环境,单一的专业很重要,才能够保持超然客观的立场。此外双方要抱持共体时艰的态度,建立互信关系,但并不是巴结;而剧评对艺术团体、创作者的年谱年史和剧作家的写作背景,都要有全盘的了解。理解每出戏的原始企图,是写剧评最起码的功课。再者剧评和创作者都要抱持单纯而单一的动机,勿因角色扮演混杂而混乱。第三,要有专业的背景,就应该抛开全方位评论、就戏论戏,并就个人的知识和素养判断出发。
我希望台湾剧评界能像香港一样,尽速成立台湾剧评家协会,在此之下,就剧评身分、标准、态度、内容,来订出一些游戏规则,全方位地来关照台湾戏剧市场的发展,变成良性互动,而非个人成见发泄的空间。
评论者
纪蔚然:了解「戏」而非了解「人」
身为剧评应该能够接受各种不同的剧场类别。我个人一向采取折衷主义;首先了解创作者的逻辑和选择,然后再做评断,没有戏剧品味的洁癖。目前我最感到困惑的是民生剧评半格;究竟这么经营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所谓review就是较为盖棺论定地下笔,而critique就比较引经据典,著重分析。
剧评人的确应该多了解剧场生态,不能不知民间疾苦;不过我仍然以严谨的戏剧美学来评断创作者的作品。其实创作者不需要向剧评抱怨作戏辛苦;如果要抱怨,那就不要作戏。同样地也没有人拿把枪逼著你写剧评,因此剧评发表后所受的责难,自己也应该勇于承担。民生剧评成员对每出戏的意见并非都一致,意见绝对多元,而非一言堂。某个人对某出戏强烈地称许或批评,都仅仅是代表他/她个人的立场。
目前台湾剧评的趋势有一种是纯论剧场美学,一种则就文化批评的观点,把作品当作文化产物来评断,第三种就是以上皆有。我比较反对纯就文化观点来看戏,剧评观点著重的就应该是戏剧的元素。
虽然剧评应该了解剧场的基本生态,但是剧评人没有必要和创作者互动,更不需要知道剧团经营的状况和风险。若能对创作者过去不论好坏的累积都有所了解,当然比较理想;不过目前并没有人能够作所谓全方位评论,也没有这种人才。我比较著重文本,至于灯光服装就比较不予置评。其实剧评要讲这些东西可以,但要真的懂,不懂不要写,否则会穿梆。
创作者应该明白作品与人必须分开来谈。对于观者来说,重点在于试图了解戏,而非试图了解「你」;了解这出戏在做些什么,才会客观。创作者对戏的意图并不代表成果,而且创作者生产之后的作品,已经不是作者专有的东西;作品反映出的意涵,已经远远超过他所想要的意义。
周慧玲:同样脆弱、同样摸索
我对于每个剧场的作品,会根据它的成果和资源来作比较;不过大、小剧场状况不同,不会采齐头式不平等的衡量方法。另外我会注意创作者的企图,进而检验编、导、演这几方面。
文化评论其实是一般常有的学术训练,也是艺术评论上不可避免的议题;尽管创作者不是很喜欢,但文化评论非常重要。但我写评论是为了戏剧专业的人而写,这恐怕是我个人写剧评値得讨论的地方,也是我的限制。不过若要从创作者的角度来写,那也不可能。因为创作过程的不同,我永远无法涉入创作者当时的心路历程,顶多只能臆测。
有人说,学什么就应该评什么;其实这是过分强调了学历专业,同时也是文凭本位的心态。我比较介意的是究竟媒体记者能不能评论?媒体记者应该明白自己的义务和责任,既然已经拥有了媒体,若还公器私用利用媒体表达自己的意见,这是相当値得深究的。此外,身兼创作的剧评人,虽然看事情有其擅长的观点和方向,但这也限制了他/她对事情的看法。
目前台湾的剧评还处于摸索阶段,要建立什么制度都还太早,这并非主观意识就能决定。创作者对于剧评太过认真了,其实大家都还不太习惯,也都还在调整心态。写剧评的人和创作者一样容易受伤,也是暴露自己让大众来解读。
陆爱玲:及时立论、教育观众
目前台湾好像是每个人都可以写剧评,大家都不吐不快;普遍来看都还停留在「观后感」,还需要一个阶段的训练。我写评的习惯是先看戏,看完后受了感动,觉得戏有内容才写。至于写评的对象多半是年轻的剧团;因为年轻的剧团需要建言,也比较容易接受批评。我比较习惯用我个人的文字来敍述,然后再解释为什么。
由于台湾的现代戏剧发展还算早期,虽然资讯流通快,但西方现代戏剧有坚实的背景,而台湾没有,很多东西我们都还在摸索,因此剧场作品会有理论不成立或抄袭的瑕疵,所以我的批评会有所保留。我认为戏剧整体包含了三个环节;创作界如剧作家、表演者和导演实践者,理论界则提供创作的基础,而剧评界则在理论的基础下,提出对戏剧创作的解释。唯有提出省视观点的剧评,才能帮助剧场创作者向前「滚动」而非「倒转」。理论和创作就像共依存的循环,剧评应该说出批评的理由,像把脉一样希望这个作品能更「健康」。然而台湾的剧评和观众的看法有距离;剧评应该教观众怎么来看戏,如何去阅读一出戏,应该广角地来看一个创作,不应该孤立。
目前剧评的困难在于评论篇幅和观点都受到限制;如果观众看不懂,创作者也不能回应。此外所谓文化论述者和艺术批评者来写剧评,我觉得会有问题;因为戏剧理论应该才是最主要的基础。我自己虽然身兼创作者和评论者的角色,但我不会用自己的创作观点来评价一个作品,而会用对方作戏的方式来检验他的实践。
现在剧评的问题不是在于谁不能写或没有人写,而是应该要赶快去写。此外还要思考写作空间里的立论、理由是否明确?一出戏找不同的人就不同的角度来谈,或许是个好方法。究竟谁能写剧评?其实就我的观察,这十年来的剧场活动或许比较蓬勃,但实验性还不够多,也不够缤纷;目前的重点应该在于如何建立剧评的环境,如何公允地批评。一个剧评人必须要有分析训练的经历和能力,以剧场理论为基础,多容忍,多了解其他不同的艺术,这样的评论才稳固。
王墨麟:纵观创作、独立评论
从「作者论」的观点来说,我写剧评通常是观照导演一系列的作品,以延伸前后的位置来回顾这个导演在「此刻」,在现代这个社会提出什么样的人的情境;看看他对人的问题了解有多少。因此我写剧评不在于「打分数」,我会「盯著」导演看;透过舞台上的演员所传播出来的表演氛围、意义和美学形式,纵观地来检视这个「隐而不现」的导演,而非单单针对「一出戏」或「一个作品」。
我相信一个导演的成绩绝非以「经验论」来断定;艺术不是靠努力而得。基于上述的理由,我经常肯定小剧场导演的作品;因为这些新人的创作往往比资深导演来得真诚,看得见他们对艺术的理想。其实创作者和剧评人之间的距离本来就相当遥远,不可能发生任何亲密的对话关系;如果创作者与剧评距离过于接近,或是执意要为自己的作品辩证,那就表示这个创作者过于虚弱,对自己的作品没有信心。创作者为什么要介意剧评谈论自己的作品呢?除非是人身攻击,否则就如傅柯谈一本书或沙特说一幅画,重点都不在于作者,而是每个人不同的观赏经验罢了。
我想提出几点意见,第一:为什么评论不能成为一个独立存在的思想系统,非得要依附在作品上?第二:假若有人认为我的剧评有偏见的话,那只是更加证明戏剧界对我的偏见更深,应该从「方法论」和意识形态来批评我的「偏见」。如果「偏见」相对于「媚俗」的话,我宁愿选择「偏见」;因为我本来就对这个社会有「偏见」,我永远都坚持这样的立场。
(本刊编辑 傅裕惠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