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特的运弓饱满至极,几乎利用了从弓尖到弓根的每一吋弓毛;在乐句的呼吸上使用很多弹性速度,幸好欧尔吉斯都能回应的恰到好处。
慕特贝多芬全版奏鸣曲环球巡演
1998年
11月15日
国家音乐厅
慕特就是慕特,高手出击毕竟不凡,看看她这次巡演所摆出的阵仗:一演就是全球五十个城市,总共一百场次(庆祝DG成立一百周年),曲目是全部贝多芬的奏鸣曲。从去年四月起跑,有的地方是连著三个晚上把十首演完,如纽约、芝加哥等地,有的地方则只有单场演出,如波士顿、洛杉矶等地。天后「出巡」了半年,总算来到台湾,让此地乐迷们领受她的魅力。
算她大牌,在各行各业都不景气的情况下,开出这种曲高和寡、学术性质浓厚的曲目走遍天下而不用担心票房,真有舍我其谁之概!瞧瞧十五日晚上的国家音乐厅,衣香鬓影、冠盖云集,满座的富绅名媛全是冲著慕特而来。原本有多少人知道贝多芬写了几首小提琴奏鸣曲?感谢天后,现在可知道了。不过,她为什么不好好地将十首分摊演奏,偏偏第一场(在台南)就拉了一半(五首),第二场(在台中)又演了三首,轮到台北居然才排两首,票价是如此之昻贵,是否慕特以为台北人比较有钱呢?
遵循作品年代演出
其实,慕特是遵循著作品年代来演出的。在我看来,整套演出也只能这样安排了。其实,三场各有卖点:首场的重点在于《春》之奏鸣曲,是十首中最出名的;第二场的三首奏鸣曲为作品三十的第一、二、三号,更不能任意分割,尤其后面两首奏鸣曲是音乐会常见的曲目;最后一场的《克罗采》及《大公》是贝多芬的经典之作,也是极富挑战性的作品,二者的长度及份量足够撑起一场演奏会。
艺高胆大 慕特背谱
一如去年来台演出整场布拉姆斯奏鸣曲的音乐会,慕特照例是背谱演奏。为何强调「背谱」?因在惯例上,奏鸣曲被视为室内乐的一个乐种,作品中所有的乐器并无主从之分,不但份量相当,且角色表现互有消长,为求合作无间,因之室内乐演出时均少不了谱架,即使仅是参考用,乐手多是携谱上台。也许有人质疑,背谱就不用花时间翻谱,岂不是更能水乳交融?但前题是每个人都不能背错一个音!(我在国外就看过几个室内乐团体是背谱演奏的,相当吓人。)慕特的背谱,可以看做是艺高胆大兼敬业认真,必先彻底理解这一整套室内乐的细部结构,还得将钢琴部分一并背的滚瓜烂熟才能如此一气呵成、完美的演出。钢琴拍档仍是欧尔吉斯,两人合作已长达十年。从上次的布拉姆斯演出就证明这两位确是绝佳的组合,从外表看来老少二人并不搭调,慕特演奏时严谨不苟言笑,身体摆动适度而不夸张;欧尔吉斯却是笑容可掬,随著音乐时而伸腿、时而跟随旋律念念有词,不过,两人同是极度陶醉在贝多芬的音乐之中,充份享受彼此的心灵共鸣,源源不绝制造出美妙的乐句。在场的观众想必很难忘怀他俩那种专心致志、完全投入的精神状态。
演奏会上的灯光
慕特两次来台演出的灯光都经过特别设计。开演前,舞台及观众席的灯光渐渐全暗,通往舞台的侧门一开,顶上三束强光集中打在舞台正中央的钢琴及其前方,此时四周更显得漆黑一片。两人一出场立刻成为大厅中的唯一焦点。在聚光灯的烘托下,慕特的美貌、曼妙的身材及雍容自信的气度,引来不少观众的赞叹及崇拜。在音乐厅偌大的舞台上采用聚光灯的好处是焦点集中,观众较容易专注在独奏者的一举一动而专心聆听音乐,坏处是明暗度差异太大,整晚下来眼睛实在感到疲劳。
在众人目光还没来得及从她优雅的礼服上移开时,慕特在掌声中略为答礼便立即拉出《克罗采》著名的和弦开头,一贯是那么自信、扎实且具穿透力的琴声(又是一位史特拉底瓦利琴的爱用者)!观众马上鸦雀无声,像是被动地听到那四小节的淸奏。随著钢琴的加入,音乐变得比较松软,进入轻快的急板时,大家似乎也回神了些,准备好接纳一整晚德国音乐的洗礼。贝多芬作曲时最喜欢的突强、突弱,被慕特及欧尔吉斯一板一眼的执行。德国的乐评家Klair Warnecke提到慕特对此具有「辨证性质的小节点」的处理态度,「呈现出的力量很可能近乎残暴。」(一边聆听台上的演出,一边回想在节目单上看到乐评家于前言中所写的这段话,不禁发出会心的一笑)。上回演奏布拉姆斯也有颇多「近乎残暴」的强奏。
走在听觉的极端
慕特的运弓饱满至极,几乎利用了从弓尖到弓根的每一吋弓毛;在乐句的呼吸上使用很多弹性速度,幸好欧尔吉斯都能回应的恰到好处。慕特的琴可做出的音色变化范畴极广,这使得钢琴家必须更仔细来选择触键的力道及音色来与之配合。
相对于强音的音量,慕特的弱音控制也是走在听觉的极端。像在第一乐章的尾声之前,有一段慢板,她所处理的一个延长音已经到了几乎不可听闻的地歩,紧接著这样安静的段落便是标示著急板,强而有力的尾声;慕特从令人屏息的弱音瞬间转以疾风骤雨之速,精准而强烈地直扑向乐章最后一个和弦,让听众的情绪起伏如同坐上云霄飞车,刺激而过瘾。像这样强弱、快慢、明暗鲜明的对比,是慕特所喜爱的。她要嘛把整个乐句拉得音色嘹亮,带刺又高张,要嘛整个乐句完全不抖音,故意让弓子快速地游走在指板上,模仿出近似木笛的音色,把弦乐器的各种特色完完全全的表现出来。除了在诠释上的独到之处,有时慕特亦流露出一丝顽固,譬如奏到《克罗采》第二乐章的最后一个F长音时,明明太低,与钢琴的和声格格不入,她也不想移动玉指半分,听起来确实是满难过的。
无预警的结束
下半场的第十号奏鸣曲仍是精雕细琢,高潮迭起的演奏。美中不足的事发生在优美的第二乐章结束之前。慕特正以轻而柔弱的音量拉出慢板乐章所要求的极富感情的旋律,而营造出的静谧气氛已使所有观众心情放松,沈浸在祥和的乐声当中,此刻,左侧三楼包厢居然「啪」的一声掉落一本节目单(节目单还挺厚的),紧接著又「啪」的一声打在二楼包厢扶手上,这惊人、可怕的声响还没结束,又「啪」的一声打在一楼一位倒霉的观众头上,最后才降到地面。整个厅堂都为这意外的噪音所惊动!这是整晚最煞风景之处。慕特及欧尔吉斯装做若无其事的演奏到结束,并未受到影响。
进入最后一个乐章后,二人表现更为激烈精采,尤其是赋格那段,两件乐器好像是剑道高手在过招,紧扣人心。乐句终止之前贝多芬又写了一段和缓的乐句,却在最末八小节时突然转快,如此毫无预警的结束使得观众静默了一下,没有意会过来音乐会已然结束,慢慢有人带头鼓掌,慕特及欧尔吉斯便相视一笑:似乎意味著终于再次结束一整套的贝多芬奏鸣曲了。众人的反应热烈,慕特一连拉了四首安可曲,都是贝多芬的小品:先后演奏的是小夜曲、小步舞曲、短小的鄕村舞曲及富有童趣《音乐盒》小品。最后这首《音乐盒》,音乐仿效发条渐渐松了因而越来越慢及小声,最终没有声音了,欧尔吉斯便把琴盖盖上,使得观众大笑不止,也明白二人需要好好休息、这么精采的音乐会也该落幕了!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値回票价的演奏。虽然,整个晚上随时要准备接受许多的出其不意。另外,令我觉得很有趣的一件事是,当我与朋友交换意见时,表示「不大习惯」慕特如此极端的诠释的,恰巧均是男性音乐家,而女性则对慕特的演奏抱持正面及赞许的评价。个中差异颇堪玩味。下回慕特再来的话,请您自己去音乐厅品味品味吧!
文字|孙正玫 国家音乐厅交响乐团团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