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本文法大辞典,一个个音符听来都对,谱子上一个个连线符号,一个个强弱标记都亦步亦趋忠实于原作,但连起来一听却什么都不是了。现在的他是「廉颇老矣」,他的疲倦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身心俱疲。
今夜无人激动
一直不喜欢阿胥肯纳齐。
面对很多大师级人物,我总是怀着十二万分的崇敬之心。想想之所以是大师,肯定有过人之能。大师们的唱片,一张张买来,一张张亲耳听过。有的一听就放不下,惊为天人,引为知己,恨不得为大师鞍前马后、端茶送水。有的初听不知所云,心下却总怀疑自己的耳朶不解风情。隔些日子心境变了,再拿出来听听,也会听出些妙处来。
听音乐,我总在寻找令我激动的地方。然而,碰到阿胥肯纳齐,我只能摇头了。诗人余光中说:次要钢琴家的生命是「成(Being)」,一成不变;大钢琴家的生命,则是「生(Growing)」,是生生不息。我听过阿胥肯纳齐弹的萧邦、拉赫玛尼诺夫、贝多芬、舒曼,技巧是没的说,但都没有让我感到特别激动。二十世纪的钢琴家,论录制唱片的数量,恐怕谁都要让他三分。他以全能钢琴家著称,他录有大量音乐家的钢琴作品全集,特别像贝多芬奏鸣曲全集屡试不爽,但结果只是重复自己。他的指挥也不敢恭维,他棒下的《天方夜谭》She-herazade是我听过的五、六个版本里最糟的。
没有什么期望,也就不会失望。二月二十四日,阿胥肯纳齐在上海大剧院的钢琴独奏会尽在意料之中,依然没有爆出什么亮点。有人更是戏谑地说:「今夜无人激动」。
在一根根光秃秃的树干中穿行的匆匆过客
此次阿胥肯纳齐的上海之行,真是来去匆匆。前一天刚刚结束广州的演出,第二天又匆匆赶往上海。晚上七点十五的演出,由于飞机误点,一脸疲惫的他下午五点才匆匆赶到大剧院。等匆匆试了试史坦威,顾不得吃晚饭,就得准备上场了。
当大幕升起,在观众的掌声中,阿胥肯纳齐倦意全消,精神抖擞,摇摆着双肩大踏步地走上台来。当时我突然有个错觉,今天他是不是要玩一把「老夫聊发少年狂」?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他一半场就直奔琴凳,一坐下抬手便弹。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过了好几个小节了。这次的曲目是一般音乐会所常见的,四位不同风格的作曲家的作品。可惜,奇迹并没有出现。听一位音乐学院的教授说,阿胥肯纳齐在一九五五年参加华沙萧邦大赛时虽然是第二名,但弹的萧邦二十四首练习曲,无论力度还是炫技,都要比六〇年萧邦大赛状元波里尼(Pollini)略胜一筹。然而现在的他是「廉颇老矣」,他的疲倦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身心俱疲。他的平淡不是「绚烂至极归于平淡」,他是淡而无味。他是一本文法大辞典,一个个音符听来都对,谱子上一个个连线符号,一个个强弱标记都亦步亦趋忠实于原作,但连起来一听却什么都不是了。我想,艺术的至高境界,是道以忘技,是见林不见木。现在我面对的是一根根光秃秃的树干,平庸而乏味,没有一丝绿意。
一条浮不起来的冬眠的鱼
莫札特A小调奏鸣曲(作品310号),是他丧母之时的作品,表面上恬静,看不出丝毫悲戚之色,但里面裹藏着他对人生无常的参悟,这很像陶渊明的诗: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李帕悌(Lipatti)弹来,那是声声婉转,声声凝泪。但在阿胥肯纳齐键下却故意低调成灰色,莫札特超然的人文精神迷路了。
贝多芬第21号钢琴奏鸣曲《华德斯坦》,是与《英雄交响曲》同时期的作品,通篇洋溢着强烈的生命激情。特别是最后乐章由慢到快,感觉是雾霭飘散,拨云见日,一直到阳光普照,气象实在是恢宏万千。吉雷尔斯(Gilels)弹来,一个短短的乐句,强音可以直冲九霄云天,弱音里有说不尽的脉脉缠绵。可阿胥肯纳齐却每个音都一个强弱,然而里边丰富细腻的情怀都随着僵硬的触键给流掉了。
下半场拉威尔的《加斯巴之夜》Gaspa-rd dela nuit,里面充满着阴郁的鬼魅,印象派精灵闪烁的手法更是渲染出诡异恐怖的氛围。在阿格丽希(Argerich)手下真是极尽妩媚灵动,阴气十足,古怪恐怖地让听的人直起鸡皮疙瘩。而阿胥肯纳齐第一段「水妖」,一点水的感觉都没有,如同一条浮不起来的冬眠的鱼。
拉赫玛尼诺夫前奏曲,带有浓烈的俄罗斯民歌的味道。这些小曲都是前辈大师们的拿手好戏,李希特有李希特的大气磅礴,霍洛维兹有霍洛维兹的精巧灵异。以前看霍洛维兹在一九八六年回到阔别六十载的莫斯科音乐学院开音乐会的录影,弹到前奏曲时,底下的观众没有一点声音。我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看着看着眼泪流了出来。这次阿胥肯纳齐弹的是其中的六首选曲,跟他七〇年代录的前奏曲全集CD一样,速度极慢,抹煞了里面的歌唱性,丝毫传达不出俄罗斯骨子里深沉而苍凉的气息。
最后只加演了一首安可,是拉威尔的《悼念死去公主的帕凡舞曲》Pavane for a Dead Princess,凄绝廻肠的主题虽然被减色三分,但仍然掩不住它夺目的光辉。拉威尔写得真是美!当他弹完,意兴阑珊的观众只是礼貌性地鼓了几下掌,随后纷纷站起身来。这种反应与通常意义上的大师级演奏是极不相称的。
寻找一本叫做境界的魔法书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阿胥肯纳齐为什么算得上是大师呢?得了那么多奖,录了那么多唱片,博大是博大了,精深是很不够的。我从家里找出其他大师弹的这些曲目,几乎张张都比他精妙。这就是他的悲哀了。
后来我想起来,以前看《傅雷家书》时曾经看到有几段提到过阿胥肯纳齐,大概是傅聪参加萧邦大赛之后的那几封。那时,阿胥肯纳齐得了第二,傅聪得了个第三。一翻果然。在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一日的一封长信中,傅雷写道:「四月十日播音中,你只有两支。其余有Askenasi(阿胥肯纳齐)的……Askenasi的Valse(圆舞曲)我特别觉得呆板。」五月十一日的信中,他又写到:「像Askenasi──这等人,天生在technic(技巧)方面有特殊才能,不能作为一般的水准。所以你的症结是先要有一个好的方法,有了方法,以后靠你的聪明与努力,不必愁在这方面落后,……」我实在是大吃一惊,好像昨天音乐会傅雷先生就坐在我们旁边。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四十多年前他的感觉跟今天的我们惊人地相似?可实际上,傅老先生连这位俄罗斯小伙长得是高是矮都没看到过。他那时判断的唯一根据,只是收音机里嘈杂模糊的比赛录音。
傅雷在谈到钢琴演奏时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境界。在一九五四年十一月的信中他说:「音乐主要是用你的脑子,……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确了,然后你的技巧自会跟踪而来的。」果然,阿胥肯纳齐在手上下功夫,傅聪在脑子上下足了功夫,音乐的境界立刻就高下分明了。雕塑大师罗丹说过:「真正的艺术是忽视艺术的。」过多在技巧艺术上精雕细刻,不在境界上有所探索拓展,自然难以成大气候。起码就我听过的来说,傅聪的萧邦夜曲就要比阿胥肯纳齐的高明得多得多。
我常常在听完一曲好的音乐之后,享受一种庄子在「庖丁解牛」里所说的「提刀而立,四顾茫然」的感觉。听完阿胥肯纳齐我也「四顾茫然」了,我更茫然地怀念那些逝去的杰出大师们。那是一个个多么光辉的名字啊!
文字|尹庆一 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