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香港进念.二十面体策划,海内外不同领域华人艺术家「同台献演」的「中国旅程」,已经进入第三年。 演出部分今年请来了北京的孟京辉,上海的张献,台北的魏瑛娟,澳门的李锐俊,香港本地的陈炳钊和荣念曾。其中半数(张献、魏瑛娟、荣念曾)为去年「回锅」的客人。这种组合,持续交流的意义远大于「竞技」,虽然两者并不抵触。
由香港进念。二十面体策划,海内外不同领域华人艺术家「同台献演」的「中国旅程」,已经进入第三年。今年的名称上,「中国」两字时隐时现,凸显的反而是「旅程九九」;往年极富与中国传统对话意味的题目「一桌两椅」,也改成了「演出背景搭配同步录影投射」,这一更具前瞻性的形式要求。整个计划除了在香港文化中心剧场的演出部分,还另辟场所举办论坛、展览、录影创作播放。录影艺术,果然是今年的主题。
半数回锅,交流大于竞技
演出部分今年请来了北京的孟京辉,上海的张献,台北的魏瑛娟,澳门的李锐俊,香港本地的陈炳钊和荣念曾。其中半数(张献、魏瑛娟、荣念曾)为去年「回锅」的客人。这种组合,持续交流的意义远大于「竞技」,虽然两者并不抵触。期间在油街放映的「录象艺术」部分,还有一种更密切的交流关系:由一地创作者摄制的影像,交由另一地的创作者配上声音。如北京吴文光拍摄的影像,由香港胡恩威配音;香港荣念曾拍摄的影像,由北京宋冬配音等等。这已不只是模斯.康宁汉式的随机偶合,而具有影/音观点的对位关系,甚至是开放了解释权力的争夺。
剧场演出部分,开场就是魏瑛娟的作品。相对于她去年的《随便做坐》组合许多文化符码(绣花鞋、皇帝黄、坐不稳的断线傀儡……),今年的《东歪西倒》以极简元素表现两个身体的离合爱恨。至于投影,她等于是以video-dance的概念,把台上的演出在不同的空间先拍了一遍,运镜流畅、角度多变、剪接频繁,与演员的现场动作不尽同步。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剧场里,背景投射的影像斗大,对比出现场演员肢体的渺小;影像中的演员多以仰角拍摄,且构图富于变化,我们却只能以唯一俯角观看经常静止的现场演员。这种鲜明的对照让现场演出沦为影像放映的附庸,却凸显出影像的宰制功能。(或者也隐喩某种政治权力关系?)相对于影像的流动,现场演员近似机械化的停格画面,既不诉诸剧情流转,也不炫示舞蹈美感,显然力图摆脱地域代表性的标签,筛除所有社会现实色彩,断然以抽象肢体语言压抑地表现私己情怀,然而外延释义的可能并未阻绝,而是让位给作品呈现的时空──中国旅程九九,魏瑛娟很自然可以不著一词,就要人视为两岸关系分不开又合不起来的象征。但其实不如放在台湾剧场环境中看,十几年来魏瑛娟从犀利的政治讽喩、女性议题,到这两年的纯粹肢体表现,与台湾剧场政治退烧、转向个人美学探索的路向,其实也若合符节。
荣念曾也聪明到把作品的释义空间延伸到演出后的耳语。《她知道他是》引用张爱玲给胡兰成的绝情书,交代一个拖磨了一年半的决定:「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令人惊觉香港回归也已一年半,莫非表白了香港人对中国政府的观感?影像上连续拍摄船尾的水花,诉说离去的哀愁;水花慢慢言成模糊的静照,仿佛激情逐渐成为历史,成为凭吊的对象。刘索拉戴著墨镜在桌前吟唱,以声音情绪表达对情人的心死绝望。她百般怜抚的红木条,演后讨论时才有人问出,木条上一行行写的是攸关香港主权的「基本法第二十三条」,得知的刹那,这出戏的政治意涵始顿然水落石出。
大陆作品则热切多了,迫不及待把日常无法诉诸公共空间的议论,发泄到剧场中。两个作品都是断片式,不讲究逻辑或统一,像是诸多精神东泼西洒口不择言,让我想到台湾十年前解严前后剧场的角色。其他四个作品对政治并非没有意见,但在表达上都保持了「抒情的距离」。显见当每天的报章媒体已经太多政治谈论,剧场乃可豁免、也不必要,再去重复那些内容,甚至唤起民众对问题的注意,他们更需要唤起的,毋宁是民众对剧场的注意。
大陆作品具爆发力
也因此两位大陆导演的作品更具爆发力,表态强烈,嘲讽也露骨。以《思凡》、《我爱XXX》领大陆小剧场风骚的孟京辉,这次推出《无处藏身──医生及无法治疗》,两个著医生服的演员,一个发声,一个动作,历数民国以来风流人物,鲁迅、冰心、毛泽东,一律封以「知识份子」加一鞠躬。执礼过甚,讽意就出来了,看来「知识份子」也不过是无济于事的大帽子。呼应了开场的宣判式诊断:医生自己都全身都痛,病人还能指望谁?投影的整段录像以单镜拍摄,不加剪接地呈现一段从行车、步入市场,最后止于巷衖壁上的「剧终」两字。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背景,却在结尾时赫然成为发号施令的主宰。
乒乓球已是用滥的政治象征,孟京辉却把数十粒小白球接连打到观众席中,算是所有演出中,对观众最直接的「冲击」。这也是六出戏中,对观众最多挑衅、挑逗的一出。第二场演出时,孟京辉还对其他旅程作品做出回应,包括引用了魏瑛娟的拥抱、李锐俊的搔痒……在最不完整、最多缝隙的结构中,反而留出了最多即兴对话的空间。
上海张献的《星期天早上》则诉诸更明显的比喩:一个缚在红椅子上的人想挣脱起来跳舞,一道「椅子越多、脚越少」的算术顺口溜,一段「XXX的子孙」塡空题推翻民族主义沙文,一则「愚公移山」的寓言转述,转述的过程中,把子子孙孙接力移山的结尾,改成不满的疑问 :「怎么总是移不完哪?!」同样是知识份子无力感的表征,不断重复挣脱、移动的渴望。投影则是在上海公园某个早上「发生艺术」的一段纪录,一个没有头发可剃的靑年,围著理发用的大白巾出现在公园里,无论镜头怎么旋转,他总会再度出现。一个不折不扣的异类,幽灵般不肯消失的异议形象。最悲惨的是,公园里所有人光顾著玩球看球,却没人理会他,平行佐证舞台上演的,充满无力感的主题。
港澳新瞩目
澳门今年十二月要回归中国,自然成为新的瞩目焦点。「石头公社」的李锐俊《那一抹烟花》虽是舞蹈剧场,但某些手法和张献近似:一名舞者把水袖脱去,自由起舞;另一名舞者最后索性脱去了衣服。但是相对于张献演员流露的倨傲神情,李锐俊更为感性:女舞者重复一声声热切的「嗨」与「再见」,一转身就为落寞所取代。背后景象呼应的是日间荒地上车辆飞驰的陆桥,及夜间安静的停车场。
曾在去年来台演出《韦纯在威斯堡的快乐旅程》的陈炳钊,这次和「进剧场」的两位主力演员合作,演出《水调歌头》。他的录影部分完全独立出来,成为演出的一个前提,一个现实基础。访问许多人两个问题:「你相信世界会越变越坏吗?」「你相信自己会越来越好吗?」观众想必也不免一次次地问自己。受访的大多数人都说:「相信世界会越变越坏。」「相信自己会越来越好。」──这两者不矛盾吗?这反映了人的私心与自我膨胀、自我蒙蔽吧!但访谈更透露出大家对未来的不确定感。从香港整个不确定的大环境中,陈炳钊以王菲演唱东坡词《水调歌头》搭配剧场演出的部分,拉回到每个人对生存的一点点美好的愿望。
在录影放映时布上的满台红凳子,当然有明显的政治意味,但被迅速转化了。一对异国男女并肩在凳上时走时停,意象极美,简直浪漫过头。他们从小心翼翼如临渊履薄,到健步如飞开心自得,甚至当女孩不小心落地,仍能在凳间玩耍跳跃,仿佛没有任何困难不能跨越,那真是最乐观的时刻。但残酷的一面也随之到来:为了自己的速度而翻倒了其他的凳子,环境越变越凌乱,甚至拿起凳子仿佛丢掷……。
终究没有乐园。但是,这也像一场恶梦。当歌声再度响起,好像在鼓励说,一切还来得及,让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可以努力让彼此都过得更好。画面上,一个小女孩点燃了手上的烟花……
上一出李锐俊作品的结尾,女舞者才刚点燃过一支火柴。这些不约而同的呼应,让人希望,「交流」真是可能的。
交流已然进行
在「竞技」的立场,我听到有人最喜欢孟京辉的力度与自由,有人最喜欢荣念曾的完整与寓意深长,有人最喜欢魏瑛娟节制表达的细腻情感;而我自己,最喜欢陈炳钊的抒情。也有人不满荣念曾、魏瑛娟的手法用老,张献的概念表达乾燥,或陈炳钊的结构散漫。演后的讨论、争论、评论,比主办单位安排的论坛热烈得多。交流已然在进行。
当两岸关系因政治角力陷入僵局(香港和中国政府的关系也因港方的终审法庭判决一度相当紧张),「中国旅程」提供了一个亲密对话的舞台,诚属可贵。
文字|鸿鸿 编导、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