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笑戏弄、讽刺滑稽,一向只求效果,不究逻辑思维。然而受制于写实风格与传统严谨的编剧手法,这两出「滑稽戏」原本拥有的一双超现实的想像翅膀,不但中途折翼;与其他正统的戏曲剧种较之,它更显得贫弱苍白。
浙江滑稽戏团《究竟谁是爹》、《苏州两公差》
国家戏剧院
4月16〜18日
台湾观众喜欢笑声不断的戏剧表演,因此浙江「滑稽戏」的来访,理应受到相当的喜爱。《究竟谁是爹》与《苏州两公差》二剧,肩负著大伙期待笑痛肚皮的使命,卖力地在台湾展开它的处女秀。
可能受到宣传上的一些误导,有人认为以方言逗趣的浙江戏曲怎么能听得懂?观众没有预期中的那般热烈:但出乎意料的,全场演出竟然以两岸都能理解的普通话进行,偶而还夹杂些台语与港台艺人的流行歌曲,打破了沟通上的障碍,「笑果」颇能恣意地享用。
「喂!你是甚么东西?」「哎!你怎么骂人啊?我不是东西。」「喔!你不是东西?」「哎!我是东西!」「那你是个甚么东西!」「哎!你……我……」语意上谬误的串接,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但只是掀起了嘴角,却掀不动心中那份蓄意待发的笑意。等了又等,尽管笑声不断,散场后,抹抹眼睛、拭拭嘴角,想了想……似乎没有预期中的好笑。
讽而不刺,搔而不痒
滑稽戏的搞笑是它最终的目的,配上线索复杂、曲折多变的故事情节,讲究头、腹、尾的因果逻辑发展,又使它与戏剧的关系紧密结合,从而自「独脚戏」一跃为代表地方的剧种「滑稽戏」。滑稽如旨在博君一笑,倒也罢了!可是「滑稽戏」却仍有突破格局的意图,欲以滑稽「出喜、出笑」的手法,宣达严肃主旨,达成教育群众的目标;暴露社会的黑暗腐败,匡正时事的社教功能(注1),如此「滑稽戏」方不致沦为茶余饭后的纯娱乐。《究竟是谁的爹》夸张地批判重男轻女的社会歪风;《苏州两公差》以漫画手法揭露官场黑幕,更代百姓发言,要求司法淸明。主旨明确,企求宏伟;然而,讽而不刺,搔而不痒,令人笑得也不痛快。
严格说来,「滑稽戏」应为中国流传至今最古老的剧种。早从先秦时期古优如优施、优旃等,历经唐代参军戏弄、宋金杂剧院本、近代曲艺相声,一脉传承至今。其戏弄调笑,滑稽讽刺的美学风格始终如一,搞笑的背后,无不隐含著严肃主旨。问题在于,传统的滑稽不强调情节架构严饬、人物形象写实的「戏」,浙江这两出「滑稽戏」,却被情节与人物紧紧地束缚,滑稽元素变质为荒谬而不合理,风格上产生严重的矛盾。
夸张与写实相互扞格
《究竟谁是爹》的包德志,以溢出常轨的心态与手段,制造生儿子的机会,原本就是极度的夸张与丑化。但是,把他放在一群可怜善良的人群之中,如:离婚女子又被包德志选为产子机器的陆牡丹,被包德志抛弃的女儿,救助女儿的老头杨向观,爱情至上的宝哥哥、林妹妹,与暗中包德志掉包而来、却又不得其欢心的残障儿子等,又均以写实正常的形象塑造,于是全剧只有一个包德志处于变形扭曲、备受嘲讽的情境当中。两相对照下,只见一个心态不正常的暴发户,一手导演了一出人生悲剧,观众不由得同情弱者,唾弃恶者,这正犯了喜剧的忌讳:「如果你要处理的一部笑剧,要使它为大家所接受,那你就得找出许多笑料与噱头,使观众的笑声不断。你绝不可以在人物身上注入同情,或任何晦涩黯淡的事物,导演要小心地,甚至数学地来控制演员的一举一动,使观众情绪维持上升而避免冷场,才能使观众超然於戏剧人物之上。」(注2)这部剧的喜感之源,就在包德志符合了高度概念而无弹性的意念化人物的特质,其机械的心理行为,以不合时宜的方式展现,制造了本剧的大小笑点。可惜的是,全剧氛围与风格并不统一,夸张与写实,超然与同情,截然不同的美感特质,交汇一处,彼此产生严重的排斥,令观众「超然」不起,「同情」不得!
《苏州两公差》改编自传统剧本(注3),「戏」味更浓,也愈发令人不解。小小的两个小公差,胸怀壮志爱民如子,为抱不平去职受责也就罢了!竟然异想天开,冒著天大的危险,假扮钦差以对抗奸邪。含有几分木偶气质的两公差,毫无弹性与机械化的行为,置身于写实人群与因果分明的情节中,也愈发凸显出人物行为动机上的乖张与不合情理。
调笑戏弄、讽刺滑稽,一向只求效果,不究逻辑思维。然而受制于写实风格与传统严谨的编剧手法,这两出「滑稽戏」原本拥有的一双超现实的想像翅膀,不但中途折翼;与其他正统的戏曲剧种较之,它更显得贫弱苍白。因为务求滑稽,总要谬误,传承讽刺,更须夸张扭曲,传统的编剧观念,强调的因果逻辑等戏剧原理,恰恰容不得情节上的突兀;如又与其他剧种的表现形式较之,「滑稽戏」的唱腔简单,身段亦不精妙,主旨更缺蕴藉回味的空间,显得颇为捉襟见肘。「滑稽」加上「戏」,效果相乘?还是相减?令人玩味。
滑稽四功付之阙如
传统「滑稽戏」逗趣搞笑的技巧,其实十分高妙精绝。如早期「四大滑稽」所代表的「滑稽四功:学、说、唱、冷(冷面笑匠)」,以方言、口技、说唱、模仿等制造「笑果」,应是滑稽戏的绝佳素材。然而,上述二剧中,这些看家本领却也芳踪杳然,滑稽趣味全由情境串接与俗浅语言代劳,甚为可惜,也著实令人失望!
当然,滑稽也可以有情节,如西方戏剧中,也有所谓的「情境喜剧」,即类同《究竟谁是爹》一剧,都是利用情节发展,表现剧中人的愿望适得其反的过程,制造喜感与笑料,以达到反讽的目的。只是,无论是希腊时期的新、旧喜剧,十七世纪的法式喜剧,或十八世纪的义大利喜剧等,皆在形式与内容上,融合嘲讽怪诞、变形夸张于一炉,将反讽的功能彻底发挥,务求艺术总体上的完美效果。我们无意要求「滑稽」亦步亦趋地跟著西方剧作走,但要求形式与内容统一的创作规律。如果上述两出「滑稽」符合这项美学定律,相信笑声将不仅荡漾在剧场中,更萦绕在观众的脑海里。期盼下回「滑稽」戏的来临,不仅把「戏」带来,更要把「滑稽」也一起带来,这样,台湾观众一定「卡欢喜」。
注:
1. 梅平〈与灵魂对话─观滑稽戏《害你没商量》〉,载于《上海戏剧》月刊,一九九七年,六月号,P.20。又,傅俊〈漫谈滑稽戏《特别的爱》〉,同上刊,一九九六年,七月号。页五〇。两篇评论大致皆有类似的观点。
2. 姚一苇《戏剧原理》,民国八十三年,台北,书林出版社,P.165。
3. 此剧根据传统剧目《双案院》整理的闽剧《炼印》改编,详见演出说明书。
文字|刘慧芬 中国文化大学戏剧系中国戏剧组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