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吐!(唱)夏荷两钱,冰糖三两,味甘性平……一帖你就好离离!(白)这款好东西你拢勿会晓试!」
改编,在艺术上要求的是表现手法的创新,思想上则强调进一步深化原著精神。河洛歌仔戏版的《钦差大臣》,从艺术手法而言,确实展现了其他国家其他剧种所没有的特色。然而既以生、旦行当来设定男女主角,可想而知发展出来的剧情必然相去原著十万八千里,更遑论原著精神了。
河洛歌仔戏《钦差大臣》
11月28日〜12月1日
台北社教馆
河洛歌仔戏团秉持一贯标榜的「精致」作风,将俄国剧作家果戈里的《钦差大臣》(1835)搬上台北的舞台,如预期中踏出了歌仔戏现代化引人注目的一步。
歌仔戏在民国初年前后才由平地的「落地扫」登上戏台,发展至今,演出环境虽几经转换,历时却还不满百年,算起来是个很年轻的剧种。因此它在表演技巧、剧目内涵乃至剧种风格各方面,都还有很宽广的开拓空间。
河洛向来标榜「精致」,在今天本土意识高张,传统戏曲追求现代化的呼声中,「精致」果为时势所趋。寻求「精致」,除了提升舞台艺术,杰出的剧本尤为关键所在。其所以选定《钦差大臣》,对大陆名编剧陈道贵「命题作文」(见陈撰〈改编随记〉),无非著眼于该剧紧凑的情节和强有力的戏剧效果。
长久以来,世界名剧在不同国度的舞台不断被搬演,存心翻案者不论,「改编」在艺术上要求的是表现手法的创新,思想上则强调进一步深化原著精神。河洛版的《钦差大臣》,从艺术手法的层面来说,确实展现了其他国家其他剧种所没有的特色,相当程度地丰富了对此一名剧的诠释。
丑角喜感足,音乐丰富
首先値得一提的是喜感的掌握。也许因为歌仔戏的童年期正是嬉闹逗趣的车鼓落地扫,它的丑角艺术拥有深厚的基础,鲜明的特色,以故剧中几个喜感人物如铺司(小咪饰)、铺司妻(许亚芬饰)、淸风(吴安琪饰)、三姨太(吴梅芳饰)、荷花(黄明惠饰)等,都塑造得滑稽突梯,耀眼夺目。有几场戏甚至主导剧情发展,掩盖过男女主角的光彩。
诙谐生动的语言是喜感人物刻划成功的主要因素之一,俚语是最佳的养料,不少唱段则发挥了画龙点睛的效果。例如〈任君挑选〉一场戏中,荷花见了假钦差邵子都,喜不自胜飞扑过去,邵作呕,三姨太顺势推销道:「免吐!(唱)夏荷两钱,冰糖三两,味甘性平,功能建骨补脾,淸心固精,益气止吐,一帖你就好离离!(白)这款好东西你拢绘晓试!」以巧妙的药方双关造成情境的讽刺,令人忍俊不禁。
身段的设计亦称一绝,例如当铺司妻听说钦差大人到临,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左冲右撞,铺司见状一把将她「勾」回,转个圈,恰巧在怀里接个正著。这一动作既爆笑又富舞蹈性,将现场气氛烘托到了顶点,充分发挥了歌仔戏身段生活化、无所拘束,可塑性高的特色。
音乐在故事敍事过程中,也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全剧精心选用丰富的各类型曲调,随著剧情高低起伏、人物悲喜哀乐运转,以不同的旋律特质密切配合戏剧情境,发挥了歌剧高度的渲染力;造势的背景音乐表现得可圈可点,在一些没有唱腔的表演高潮处,活泼的弦琴常常跃起几声滑溜的喝采,为剧中人帮腔一番。凡此,都紧紧地牵动观众的情绪,为歌仔戏音乐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诠释风格作了最佳的示范。
男女主角类型化
然而,做为传统戏曲,歌仔戏移植改编外国剧本,无可避免地必须去面对中西戏剧「体质不调」的难题。
传统戏曲在「演员」和「剧中人」中间,多了一道「角色行当」的关卡。每位演员有其专长属性,或生或旦或丑或净,然后才是剧中人,且固定以生旦为主角。「角色行当」的形成,与戏曲「程式化」的表演方式息息相关。其主要意义有二:一是演员专业训练的分类;二是剧中人物性格的分类。换言之,传统戏曲从演员的表演训练开始,就将戏剧中的人物性格「类型化」了。不管行当划分如何细腻,人物塑造都受到一定的框架制约。所以当主角的生、旦出场,从举手、投足到唱、念都必须端庄秀雅,正派经营。
正因为如此,原著里那个口若悬河、浮夸、懒惰、好赌又好色的大痞子赫莱斯逵夫,由于系「生角」扮演,被塑造成「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正派书生邵子都,他落魄江湖,饿得头昏眼花,竟然还说得出「君子不食嗟来食」的酸话;当然,原著中贪婪势利、一天到晚卖弄风骚的市长夫人和女儿,同样无法由「旦角」担任,于是别生出多才多艺,楚楚可怜的知府千金秋凤。生、且既然是主角,可想而知,发展出来的剧情必然相去原著十万八千里,更遑论原著精神了。
改编本可观之处其实不少,例如邵子都怀才不遇,流落戏班,因戏班解散,只剩一口戏箱的构想,就为他冒充钦差大人增加了极大的合理性。邵子都由阴错阳差,仆人怂恿的被动假冒,到义愤塡膺,主动为民除害,人物思想也有明显的成长。斩贪官一场戏果然营造得「雷霆万钧」,紧张刺激,充分展现了剧作家的功力。
至于铺司「由于送不起厚礼,被前任钦差大臣打瘸了一条腿」,「在官场夹缝中苟且偷生」「对封建权势的饱含血泪哭诉」云云(陈撰〈改编随记〉),不免令人嗅到一丝「无产阶级革命」的共产八股气息。千金小姐秋凤的性格也因为疏于铺敍,在最后一场发现新婚夫婿竟是「王禄仔仙」后,心情由「我恨你」、「怎忍他」,转到「我敬你」、「我爱你」,显得勉强而缺乏说服力。而「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的哀哀泣诉,更令人惊见编剧逻辑上的大漏洞──无辜的千金小姐竟成了惩罚恶吏的牺牲品!
本剧既以「才子佳人」开端,又不甘落入「消息传来,高中状元,一门欢庆」的窠臼,那么就不免使得飞扬的喜剧情调到最后一场戏成了断线风筝。在才子佳人前途未卜的哀愁气氛中,尽管知府发现吃亏上当,人(女儿)财两失,重重受到惩罚,观众却不忍在这时「大快人心」。
河洛版《钦差大臣》所遇到的问题,其实是传统戏曲现代化的共同议题。在舞台技术、情节结构模式寻求现代化的同时,人物塑造必须跟上脚步,摆脱角色行当的框架。生、旦不必然是主角,除了编剧有自觉,演员更应该在保留珍贵传统艺术风格的同时,琢磨演技更深更沈宽广的诠释空间。
如同第一幕知府大厅「聚财养妻妾,藏金荫子孙」的对联,以及最后一幕舞台中央巨大的「洞房」匾额所带给人们的印象,河洛的《钦差大臣》散发著浓郁的歌仔戏味。这一切从无到有,创意都是自己的。所呈现出来的问题虽然不少,但河洛总算重新出发,踏出了令人欣慰的一大步。
文字|林鹤宜 台大戏剧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