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戏正眼酣耳热地搬演著,台下的鄕亲也进行著生命中的戏出。难得来台搬演的潮州戏,以其古韵典型示范了一次引人目光的演出。
广东潮剧院一团来台公演
86年9月22〜24日
台北市国军文艺活动中心
置身于国军文艺活动中心里,耳旁响起的尽是潮州老鄕此起彼落的问候声、交谈声与欢笑声,偶尔还夹杂著一两声吆喝著飮食的声音,霎时觉得时光仿佛倒转至淸末民初的戏园子中:台上的戏正眼酣耳热地搬演著,而台下也正在进行著生命中的戏出。民间演剧重要的社交功能在此彻底地发挥,在乐曲声缕缕缭绕中,鄕情得到了慰藉与抒发,而鄕谊也得到了联系与交流。而这所谓「四百年来第一遭」前来访台的正宗潮剧,的确以它深入浅出、雅俗共赏的整体艺术风格,获得广大观众的热烈回响。虽然我并不是潮州人,但也为这「南国鲜花」所绽放出来的千姿百态所深深著迷。
传统潮剧加工焠炼
此次由台北市潮州同鄕会与《独家报导》所联合邀请的广东潮剧院一团,聚合了许多优秀的演员与专业的艺术家,在台北演出了三天精采的好戏:无论是具有戏剧悬念的《张春郞削发》,或是富于地方色彩的《金花女》,或是唱作细腻生动的《白兔记.回书》、《柴房会》与《閙开封》等「锦出」(折子戏)。虽然都是属于传统剧目的整理改编,但是却能撷取原来的「戏藤」(潮剧行话,指故事梗概),在保留传统的菁华下加工焠炼,并融汇了现代观众的审美需求,在整体布局与艺术手法上予以重组营设,以提炼出浓厚的舞台可观性,充分地照顾到不同层次观众群的欣赏品味。
如《张春郞削发》的旧本《张春兰舍发》,原剧情节枝蔓繁杂,人物性格模糊。而在经过剧作家李志蒲「挑戏胆以谋篇」的整理后,把握住未婚妻削未婚夫头发这一奇巧喜趣的关目(剧情)为核心,立主脑减头绪地以这一人一事作为主干,而组织架构出〈削发〉、〈报发〉、〈闹发〉、〈寺会〉、〈追殿〉、〈结发〉等场次。在脉络淸晰、环节相扣的线性情节开展中,与其他人物紧密联系,形塑出鲜明生动的人物性格:自负高傲的春郞、盛气弄权的双娇、灵活诙谐的半空、聪慧贴心的小红、老成机智的鲁国公、夸张逗趣的阿僮等。在美丑相间的穿插辉映下,凸出了各自独特的精神风致,也统一了全剧妙趣横生的喜剧色彩。
真挚淡雅《金花女》
相较之下,本于明代刊本《摘锦潮调金花女大全》的潮汕传统剧目《金花女》,则显现出质朴淡雅的本色。剧情描绘金花不畏穷困,与秀才刘永以荆钗为媒聘缔结姻缘,历经种种折难考验,终于衣锦荣归夫妻团圆。虽然故事极为传统老套,也鲜少曲折离奇的情节以及惊险热閙的场面,但是经由细腻传神的脚色刻画,与自然酣畅的情境设计,却也能触发起内在情感的波澜起伏,体认到人情冷落的世态炎凉,感受著生离死别的哀思缠绵。全剧笼罩著一股温馨纾缓的抒情氛围;没有太多的晦涩深沈,没有刻意的媚世庸俗,也没有强烈的死生辩证,更没有无尽的善恶纠葛,但却营造出真挚的动人情境与深层魅力,令人可再三咀嚼回味。
尤其是剧中的语言艺术,能够「右跨俚句、左跨文采」,既有生活本色,通俗易懂;又有文采哲理,典雅精致,成为既宜视听又宜展读的诗化语言。如《金花女》中刘永为赴科考鬻文筹措盘缠,而遭受小人嘲讥:「人道我满腹文章饥难煮,胸存锦绣寒难衣。说我是失意猫儿难学虎,败翎鹦鹉不如鸡」,既形象又生动地展示了读书人穷途末路的无奈;而金花被嫂嫂勒令去南山牧羊,想到自身凄凉悲伤的处境,伤心地唱出「数月来南山是奴望夫地,柴房是金花的拜月亭。日夜受煎迫,身似五鼓衔山月,命如三更油尽灯」的感叹。
灵活畅意的语言与唱腔
剧中并且也重视韵文音节旋律的经营,因而无论是曲唱或道白听起来都抑扬顿挫有致,悦耳动听。再加上各种谐音、字谜、反语、双关等文字游戏的运用,使得语言的意蕴更为丰富深厚。大体应用了「纵的统一,横的差别」的原则来驾驭语言:剧中的人物角色,能够自始至终在语言风格上保有一致性;并随著不同的行当、身分、个性与学识等特质,而呈现出特有的个性化语言。如《张春郞削发》中,春郞是才气纵横的相府公子,是故文辞隽逸富有书卷气;双娇公主则是骄贵娇俏的金枝玉叶,在典雅工整的言语中化用诗词来显现华采;半空和尙是热情诙谐的小沙弥,筛选生活中的俚言俗语以发挥插科打诨的妙趣。
潮剧既有著柔情似水、古朴文雅的唱腔旋律;也有著气势磅礴、雷霆万钧的伴奏锣鼓,给观众带来极为悦耳动听的音乐享受。其融合了昆、弋、梆、黄、民歌小调、庙堂佛曲以及民间锣鼓等声腔乐曲,保留了南北曲的曲牌套式,又吸纳了滚唱滚白的板式变化,形成了灵活多元的唱腔结构。无论是独唱、对唱或合唱,都能在吐字行腔上讲究「含、咬、呑、吐」的演唱技巧,将人物内心的情感充分地诠释。如《柴房会》中的李老三与莫二娘,在〈上路〉一场中,使用「花腔吐腔吊喉」的技巧,一气呵成唱完几十个「我的……」。在欲重还轻、欲低还高却又字字淸晰的嗓音中,声情并茂地将人物内心激动的情绪和盘托出,使剧情推向高潮,而产生了强烈的剧场效果,获得了观众如雷的掌声。
无技不成丑,无丑不成戏
《柴房会》是一出以丑角担纲的折子戏,叙述小贩李老三夜宿客店,遇见莫二娘的鬼魂诉说寃情,出于义愤助其千里跋涉寻找寃家的经过。潮谚曾云:「无丑不成戏」。在潮剧的舞台上,潮丑以幽默风趣的口白、高低伸缩的声腔、传神逗趣的眉眼与滑稽灵活的身态,展现出五花八门不同的人物塑形。在极尽逗趣惹笑之能事时,通常不以丑化做作为手段,也不怪里怪气故意取乐观众。而是坚守著为剧情服务的需要,应用各方面的艺术专长,形成特殊的表演绝技,来发挥人物的特性,取得观众的共鸣,是以潮谚又有「无技不成丑」的说法。
如李老三运用了椅子功与梯子功等表演技艺,将见鬼时的惊慌失措表现得活灵活现地:首先以桌子为砌末(道具),一连串抢背、翻台提,连滚带爬地窜躱于桌子下的身法,表现出魂飞天外的恐惧;而后以椅子功为主,或是面向椅背,两脚猛然向椅手伸下的「穿椅」;或是正磕坐于椅子,双足夹椅沿挪动椅子的「走椅」;或是横卧于椅背,惊吓万分求饶不已的「卧椅」;或是松手翻身,一股脑儿仰头坠地的「坠椅」等,都生动传神的表现出其丧魂落魄的情境;继而运用梯子功,忽而面梯溜下、忽而蹲梯站立,忽而横梯直泻、忽而绕梯旋转、忽而勾梯垂足等身段造型。深刻地表露出在山穷水尽时的死命挣扎,以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窘迫逃窜。
这段由见鬼、惊鬼到避鬼的过程,正是《柴房会》舞台表演的高潮。李老三透过模拟日常生活中所熟悉的动物形态,如靑蛙跳水、壁虎爬墙等造型,来概括提炼成为特殊的舞蹈身段,加深观众对于剧情发展的理解与人物心境的联想,既新颖又极富渲染力,无怪乎被赞誉为「奇妙人间鬼趣图」。这种应用砌末道具或者是服饰穿戴,所形成的特殊身段技法,如果能将其密切融入人物与剧情之中,就可达到情理技三者合一的功效,并且成为各种行当都可撷取运用的艺术手法。如《开封府》中的府尹王佐,就运用纱帽功,将其遭受诰命夫人无理取闹、内心情绪波涛翻滚的情形,借由帽翅的摆动抛耍,形象具体地表现出来。尤其最后抛执纱帽以彰显维护公理的凛然正气,恰正是「怒发冲冠」的最佳写照。
宋元南戏的遗痕
流布在广东东部与福建南部一带的潮剧,也与其他的闽南剧种一般,保留著宋元南戏的遗痕,有著不少自皮影或傀儡演化出来的身段步法。如《张春郞削发》中的阿僮,模仿皮影人物的动作特征,在手足摆动时采用「活死关节」的方式,即以「关节」为支点做机械性摆动,而非斜线或曲线式的移动。与传统戏曲中素来讲求肢体语言的圆柔性,明显地相互抵触,但却呈现出另一种僵直变形的滑稽趣味,甚而成为一种特定的程式,可以与人物结合成为新的行当类型。这遂使得表演艺术有更多精进的空间,也使观众能够借由观形识法,便能传神动情。
这次的潮剧访台,令我们有机会目睹其芳香色妍的各种风姿,也具象地体会到其在平易处隐含著精巧细腻,在通俗处内蕴著典雅深刻的特质。同时也充分感受到潮汕文化特有的艺术神韵,而能够更进一步地去思索剧作如何打破雅俗之间的界限,在思想性、艺术性与娱乐性上的密合统一,以便能够掳获各层级观众的脾胃。
文字|蔡欣欣 政治大学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