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女子荡秋千,是礼教桎梏下的难得潇洒,余秋雨和马兰在《秋千架》里,则把「荡秋千」经营为闯荡精神的一种比喩,一种意象,是「搁下苦涩、粘滞的思虑负担和史学负担,努力找回民间艺术调皮爽朗、悲喜跳荡的游戏活力」。
安徽黄梅戏剧院《秋千架》、《红楼梦》
国家戏剧院
3月14〜19日
故事原型来自民间文学
世纪之交,人心思变,属于古典文化丰美的戏曲艺术,并未怯场。最抢镜头风采最艳的当推古典雅乐的昆曲,它以水磨腔步步娇地走进这股世纪末的大风潮里;《牡丹亭》被重新加工后,带动不同版本的竞逐,把明朝的传奇热闹,延烧到千万里以外,四百年来,杜丽娘首次在异地成功还魂。被尊称为「国剧」的京戏和新兴的越剧,也纷纷把老舍及鲁迅的文学名著,改编成京腔的《骆驼祥子》与绍兴味的《孔乙己》。而在民间传唱己久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其悠扬质朴的旋律,则属于名列大陆剧坛五大剧种之列的黄梅戏。在九〇年代初,黄梅剧种的首席旦角马兰,曾以新颖的手段重现了古典名著《红楼梦》,突破了贾宝玉的越剧情结。上个世纪结束前,她又锐意改革,推出由余秋雨编剧、应萼定执导、徐志远作曲的《秋千架》,在北京公演后,也有满城争说之势。
散文作家及文化学者余秋雨在编写《秋千架》时广纳民间艺术,梳理黄梅戏中可看性极佳的剧目,最后选上了流传于江淮地区中女扮男装的传奇故事题材。这类故事的「文化原型」其实早就散播在各个地方剧种里,黄梅戏中便有《双救主》,近来的《女驸马》更是远近驰名。这些原型故事可塑性极高,不过,对于《女驸马》和《秋》剧之间的关联,马兰则再三强调,两者虽有相同的口头文学作基础,《秋千架》的特色却在于故事和整体制作的推陈出新。此外,她更希望这样的作品能够涉及对戏曲危机的反思,探索戏曲艺术在下一世纪的实验与可能性。为此,策划、制作《秋千架》的用意,就在于「搁下苦涩、粘滞的思虑负担和史学负担,努力找回民间艺术调皮爽朗、悲喜跳荡的游戏活力」。作为一项实验,余秋雨和马兰想提供观众一种另类的经验,看地方戏能不能只凭本身的艺术力量,吸引广大普通观众,在多年之后,还能一次次地复演。
现代意蕴贯注戏曲之中的感伤喜剧
身兼策划与编剧的余秋雨认为,中国戏曲的现状,用宏观的文化社会学观点来界定的话,确实已经遇上了较大的困境。因此,他主张在多元化的思考审美观念操作下,撷取民间文化的原型故事,借由黄梅戏的形式,现代化的敍事手法,引进传统剧场,除了力保既定的传统特色之外,还可以寻求传统文化与当代生命形态的交接。《秋千架》就是这样的一个范例,它的外在框架,是一个女扮男装考状元招驸马的传统故事,其中所承载的生命,却是年轻而富于现代感的。古代女子荡秋千,是礼教桎梏下的难得潇洒,到了这出戏里,却成了闯荡精神的一种比喩,一种意象。余秋雨力图打破「才子佳人」、「英雄救美」的窠臼,因此,男主人翁千寻是个潦倒穷困、一事无成的落魄书生,和女主角楚云交往时也一再坏她的事。但他心地善良,为救楚云不怕千辛万苦,干冒杀头的风险,而无任何所图。《秋》剧的故事并不复杂激情,过滤了善恶鲜明的矛盾冲突,在民间化的人物性格的展露之下,以秋千摆荡的意象,引喩楚云闯荡人生成长的过程。伴随秋千的不同摆动,她荡出了家门,荡到不同性别的世界、科举的队伍、宫廷的世界之中。历经连串的波折之后,她找到人生的归属,从秋千架走下来,向整个贵族阶级、皇宫内院深深吿别,重返自由自在的寻常民间。
《秋千架》在文学语言上,尤其是唱念部分,更加接近现代语汇,如皇帝的定场诗:「小河比大海更泛滥,家事比国事麻烦,父亲比皇帝更难做,驸马比状元更难选。」这样的皇帝那里还有威仪,倒更接近一个平常父亲的形象。「不要怨我,我是江南骤雨,打湿深宫花朶;叫声妹妹,余下的日子,请代我过。」这种唱词,读来只觉如同一首行云流水的散文诗。新的语法和演法,必然能够引导出新的审美视角;马兰认为只有美好的观赏经验,观众才会自发地走进剧场,不再有被上课说教的疑虑,看戏也许才有机会真正成为大众文化中的赏心乐事。
两个秋千架
《秋千架》实际上有过两个版本,可说是同源不同种,前一个是先在安徽上演的「黄梅音乐剧」,策划、主演依然是余秋雨和马兰,但编剧另有他人;后一个是进京汇演的「黄梅戏」。前者肇始于马兰当时想改造黄梅戏,朝向音乐剧的方向创作,强调音乐在剧中的主体功能。结构上以歌谣体为主,剧中人物有属性相对的主题音乐,散落在各段唱腔中,伴奏乐队则分别由西方管弦乐、电子合成乐、国乐三大部分组合而成。总体而论,这样的手法,尽管从黄梅戏的传统风格中迈出了更大的一步,靑年观众听了喜欢,也爱哼唱其中的歌谣体唱段,却让老观众觉得不够味儿,在视听效果似乎接近文艺晚会的气氛。创新免不了争议,对于「音乐剧」这个发展方向,马兰是抱持乐观其成的心态,只是当时对于全剧的整体观点并未建构完成,创作群的观念也尙待磨合,在排练时间短绌下,应邀安徽当地的艺术节演出,她打趣说是「包子没全熟,就端上来」。「黄梅音乐剧」的版本尽管是个实验之作,灵活巧妙之处仍然可贵,引为借鉴,从而奠定了第二稿的基调(也就是后来「黄梅戏」的版本),回归到剧种的本体,唱腔设计追求原汁原味,主张以现代的观赏视野,对传统戏曲旋律进行解构,再加以重组编排。乐队的安置,只用小型的国乐团,配器淸雅,极具传统的戏曲丰采。这次访台,带来的就是这个版本。
黄梅戏新世纪的风潮
面向新世纪,剧种的前途,不是一二句动听的旋律就得以延续的。戏曲现代化的进程,应该从「写什么」过渡到「怎么写」的阶段。黄梅戏是极具可塑性的发展中戏曲,其潜力恰恰在于表演方式尙未全面定型;因此,如何丰润它在视觉上的可看性,恐怕是改革过程中影响至高的关键因素。《秋》剧引用了现代舞蹈语汇,并结合戏曲导演的手法;对演员的形体塑造,尤其算得上是一大突破,避免传统程式抽离人物个性的表演,对程式动作进行软化与修正,再注入现代人生真实的感受。《秋》剧传递出的信息,既是传统的精神,也有现代化的节奏。
戏曲艺术向来是「有声皆歌,无动不舞」,在歌、舞、乐三者相容整合下,它有可能诞生新形态的表演类别,也许是近似于歌剧、舞剧,或者是音乐剧。如何创作出一个新的戏曲样式,《秋》剧或许在二十一世纪能够印证这么个新方向。
余秋雨说:「我们这次想做另一番实验:有没有可能让新旧之间不著痕迹,使最传统之处也成为最新鲜之处?」站在多元化的角度,以《秋千架》为中国戏曲前进的发展作出探索,对传统与现代进行选择性的架接,考验著创排人员的才情。而这一步,势必也将冲撞戏曲观众的审美惯性。
特约撰述|李翠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