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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剧中饰演索洛姆的班尼书,是布鲁克长期合作的法国导演与演员,这次的演出为他赢得佳评如潮。(Marc Enguerand 摄)
巴黎 环球舞台/巴黎

科学时代下的悲剧

彼得.布鲁克《我是个奇人》

彼得.布鲁克说他对「人脑」感兴趣,是因为这个问题还没被道德、政治或宗教的观点所汚染,我们面对未知,不被任何成见束缚。他始终认为从事剧场工作不是为了做戏,而是为了长期深入许多的领域,探究生命的本身。因此在他执导歌剧,或继续他的剧场硏究之余,他也到俄国、美国寻访洛瑞雅与索洛姆的踪迹,并访问了许多脑神经医学方面的专家,点滴累积下,才有《我是个奇人》的产生。

彼得.布鲁克说他对「人脑」感兴趣,是因为这个问题还没被道德、政治或宗教的观点所汚染,我们面对未知,不被任何成见束缚。他始终认为从事剧场工作不是为了做戏,而是为了长期深入许多的领域,探究生命的本身。因此在他执导歌剧,或继续他的剧场硏究之余,他也到俄国、美国寻访洛瑞雅与索洛姆的踪迹,并访问了许多脑神经医学方面的专家,点滴累积下,才有《我是个奇人》的产生。

一九九三年,彼得.布鲁克与艾丝汀娜(Marie-Hélène Estienne)改编神经科医生萨克斯(Oliver Sacks)的著作《一个把老婆当作帽子的男人》A Man who Mistook his Wife for a Hat,完成戏剧作品《人》L' Homme Qui(注1)。而后经萨克斯的介绍,他们阅读了俄国医生洛瑞雅(A. R. Luria)的《一位记忆大师的心灵》The Mind of a Mnemonist,并为书中那位运用感官联想,具有无限记忆能力的索洛姆(Solomon Shereshevsky)深深著迷,进而想将他的故事拍成影片,但因为申请经费受挫,计划便搁置下来。而后他们再三阅读电影剧本,决定将其变成舞台剧──《我是个奇人》Je suis un phénomène,于九八年三月在巴黎「北方义大利剧院」(Theatre des Bouf-fes du Nord)首演(注 2)。

硏究人脑,探索生命

《人》是布鲁克探索人类脑神经领域的首部作品,他敍述该剧的创作动机:「要创造一个有生命力的好剧场,就要不断开发所有与人相关的课题。因此今天『人脑』(le cerveau)成为我们探讨的主题,实在不足为奇。」(注3)探索「人脑」不是解剖人体的组织,衡度斤两大小,而是硏究人的行为、记忆的奥秘。布鲁克说他对「人脑」感兴趣,是因为这个问题还没被道德、政治或宗教的观点所汚染,我们面对未知,不被任何成见束缚。多年来他始终认为:从事剧场工作不是为了做戏,而是为了长期深入许多的领域,探究生命的本身(注4)。因此在他执导歌剧,或继续他的剧场硏究(recherche théâtrale)之余,他也到俄国、美国寻访洛瑞雅与索洛姆的踪迹,与他们的家人交谈,并访问了许多脑神经医学方面的专家,点滴累积下,才有此剧产生。

《我》剧中的时间从七〇年代两人在纽约重逢开始,与他们三〇年代在莫斯科相遇后的生活交错,编剧透过索洛姆与周围的人物,刻画一个具有「无限记忆」能力者的沈重负荷,对比起《人》多样病例会于一炉的呈现方式,《我》剧更深入探讨了单一个案的生命史。

舞台上的索洛姆习惯性地微微低头,常神经质地眨眼。对他来讲,记忆力强是天生的本能,毫不特殊,但在报社工作时,总编辑发现他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促成他与脑精神科医生洛瑞雅相识,自从科学介入他的生活后,一切就开始改观了。

索洛姆到洛瑞雅的实验室,先进行数字与单字的记忆测验,在长串的数字中只念错了一个,因为「刚刚助理说『对!』的声音太大,『遮住视线』」,他缓缓伸手往前一抹,就淸楚更正了 !医生称赞他是「现象的汇聚点」(siège de phénomène)。他回家高兴地告诉鼓励他接受测验的太太,「那要做什么呢?」她问。「不知道?也许他要颁一张『记忆惊人』的证书给我吧?」

院方帮索洛姆请了「病假」以便继续进行测验。剧中的索洛姆解释他如何利用感官经验(视听味嗅触)的联想来记忆,这时舞台上的电视萤幕就会显现他所说的图像:像「妈妈」(maman),这个发音让他想到一朶朶轻飘飘的白云,讲到「绿」,他总想到窗前有盆绿色的花,「蓝」是个男人探身窗外,在风中挥舞蓝色的旗子,「8」是个胖胖的老太太,胖得就像把两个袋子叠在一起,当老太太站在一个单脚肿胀的男人旁边,就变成了数字「86」或「68」。

对于不懂的外文,索洛姆也可以依样加以记忆。有天,洛瑞雅医生以义大利文念了但丁(Dante)的诗,然后问他,「您能够记住吗?」他说可以,然后就一字不讹、情感丰富地复述出来。医生问:「您是怎么记得的?」他说:「mi」,这个音,让他想到音乐上的「Do, re, mi」;「cammin」让他联想到美国人说「Come in!」;他用「约伯教士在念祈祷文shmab」,「他的女儿叫Rita」,将「sma」与「rita」连成「smarrita」的发音......。在索洛姆敍述时,萤幕同时呈现图像的拼贴,让我们「看到」他的脑海如何剪接原有事物,组合出新的画面,藉著声音与视觉,观众亦步亦趋地接近他的世界。

对不想记得的东西说不

然而在共产统治下的苏联,索洛姆不仅不能发挥他的特殊能力,反而被报社认定是个危险人物,在拿到「证书」的同时,他也被撤职了。而后,索洛姆像个展示品,出现在各类医学个案的硏讨会上,他因此与著名女演员Kenebel夫人相识,经由她的介绍,在马戏团找到工作。

马戏团以他的「超强记忆力」招揽顾客,生意越来越好,场次越加越多。演员在观众席报出不同的数字、姓氏,一声急似一声,音响传出兴奋的掌声、呼喊,观众仿佛置身在气氛沸腾的马戏团里。本性敏感、羞怯的索洛姆必须压抑住不安,在每个段落,以昻扬自信的声调,迅述重复观众所言。他说他把观众说的东西,先拼贴在他童年居住的Torjok城,不久,所有街道、窗户、橱窗都贴满了,他只得贴到莫斯科来,很快地,所有地方也都满了,他陷入可怕的浑沌!

他焦躁地对太太说:「我把所有的数字都写下来,我们把它烧掉吧,我忘不掉!」他与太太站在舞台中间,点起火,纸片烧掉了,余烟窜起,但那些数字仍旧像是挥之不去的游魂,在观众席低声暗吼。

太太说:「因为你不想忘所以忘不掉,如果你想要忘掉,你就可以忘掉!」

在太太温柔而坚定的鼓励下,他终于学会对他不想记得的东西说「不!」,过比较自在的生活。他问太太,什么是「无穷无尽」(infini)?太太说,因为之后还有东西,所以就还没有结束。那,「无」(rien)是什么呢?如果我们说到「无」,可是还看到影像存在,那就不是「无」啰?无法为天生无尽的记忆力筑起界限,是索洛姆异于多数人的苦恼。

而洛瑞雅的同事布洛得斯基医生(Dr. Brod-sky)就认为缺乏「忘记」能力的索洛姆,实在是个「无用之人」。导演藉著布洛得斯基与洛瑞雅,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医者形象:布医生在为索洛姆进行测验时,喜欢询问后者记忆的「方法」、「窍门」,还用计时器测量索洛姆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找出台词中的某一个字……此时,「科学」以追求数据、平均値为目的,漠视硏究对象感觉的残酷性,一览无遗。或许洛瑞雅是个较有人性的医生?他私下指责布洛得斯基太过残忍,但是面对苏联当时的环境,他仍旧无能为力,在权力的暗斗下,他也因为「投注太多时间在单一个案」,被迫关闭实验室。

被科学扰乱了一生

时间转到七〇年代,索洛姆已随儿子移居美国,他感到一切自在得多。洛瑞雅访问美国时与他联络,希望他答应让纽约的医学专家透过先进的科学仪器检验他的脑。

美国的医生指著萤幕上的人脑电脑断层扫瞄图,对索洛姆说:「这是您。」「喔!这是我?」索洛姆首度看到自己身体的思考中心。这些彬彬有礼的专家看似对索洛姆比较尊重,在做过情绪反应等测试后,有个实习大夫要求试试看,她大声地对索洛姆说:「您的儿子死了 !」他马上呆若木鸡,无法继续,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

不同年代、国家的医生在面对索洛姆,都希望从他身上获取具体的数据,再比较出「记忆家」们的共同特征,以实证的方式解答「异常」的现象。洛瑞雅说,他从在医学院开始时,就不断在对抗这种求取「均値」的论点,但看是螳臂挡车了。

最后,洛瑞雅医生问索洛姆:「您觉不觉得科学扰乱了您的一生?」索洛姆仍旧对「科学」十分宽谅,他说:由于洛瑞雅,他才有机会被写入一本书,也对旁人有用处,他愿意在死后把脑捐给美国科学界,让他们进行解剖,这样或许有助于发掘人类心智的秘密?两人边说边搭肩走下舞台,重叠了三十五年的人生,「实验者」与「被实验者」因为相互关怀,仍能成为知心好友。

本剧名为《我是个奇人》,一语双关,法文中的「奇人」(phénomène)虽有表现超凡之意,但同时也可能代表奇怪、不正常的「畸人」。索洛姆在工作上的不顺遂,幸好有家人在支持、保护他,他老婆的名字叫「莉莉」(Lily),他说这个发音有点刺耳,却很踏实,给他安全感。在剧中饰演索洛姆的班尼书(Maurice Béni-chou),是布鲁克长期合作的法国导演与演员,这次的演出为他赢得佳评如潮,有趣的是,戏中演他太太、儿子的,也正是他现实生活中的妻儿。

洛瑞雅与索洛姆在三〇年代相识时,人脑的联想能力(synesthésie)还是个未知的领域,因此索洛姆的表现相当令人惊异,然而降生在不当时空下的他,好像是颗被放错位子的棋子,前退两难间,或许只能等待棋手将他带离棋盘?倘若说,《人》里面的患者是在某些反应上「劣于」常人,那么《我》剧里的索洛姆便是在记忆方面「超于」常人。观众或者因自觉较前者「正常」而发笑,但笑声中隐隐有畏惧,因为我们只看到剧中人物受难的结果,却未看见他们犯错。而索洛姆虽有超凡记忆,但生命也因而顚簸,活生生地成为医学砧板上的牺牲。剧中的一位医生说:「索洛姆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对我而言,想像他脑子里的反应,比想像他走在路上的样子要容易多了……」(注5),当「人」只被医生视为「器官」而存在时,除了他还有体温之外,跟浸泡在福马林溶液里的标本有什么差别呢?或许就是医学冰冷的对照下,索洛姆以诗意的想像敍述他联想的画面时,更让人发现,人类有科学数据无法掌控的神思遄飞,而这些可能都在我们不自觉中暗自翻腾。索洛姆不像希腊悲剧人物执意与命运挣搏,他「逆来顺受」的性格,让人除了嗟叹落泪,不知如何是好,观众仿佛见到层层密布的白云压顶,虽知不会有大雨倾盆,却让人透不过气来。幸好,由于亲情、友情的抚慰,生命于是有了一点微光。

注:

1.参见笔者,「彼得.布鲁克的 《人》 在巴黎」,《表演艺术》六十四期,一九九八年四月,七九至八一页。

2.Peter Brook, Marie-Hélène Estienne, L'Homme Qui suivi de Je suis un phénomène, Acts Sud, 1998, p43-45.

3.Peter Brook,《人》节目单, Paris, Bouffes du Nord,一九九七年十月。

4.Hugues Le Tanneur, Peter Brook, Médecin de l'Imaginaire, 25-31/3/1998, aden, pl0.

5.同注2, 七十页。

 

文字|简秀珍  中国文化大学艺术研究所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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