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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内伦所导的《熙德》之剧照。(Philippe Delacroix 摄 Festival d'Avignon 提供)
巴黎 环球舞台/巴黎

古典戏剧的现代精神

看戴克伦.东内伦执导的《熙德》

从本剧的演出,可发现东内伦对场面调度、剧场效果与演员表演的细节安排与掌握,都经过条理分明的筹昼。他对舞台画面的处理,可看出受到影像停格、剪接手法的影响,但他将同时不同地的场景并置,避免了口语敍述的索然,增加了「视、听」的连系,也超越了电影单一平面的限制。

从本剧的演出,可发现东内伦对场面调度、剧场效果与演员表演的细节安排与掌握,都经过条理分明的筹昼。他对舞台画面的处理,可看出受到影像停格、剪接手法的影响,但他将同时不同地的场景并置,避免了口语敍述的索然,增加了「视、听」的连系,也超越了电影单一平面的限制。

一九五一年,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 1606-1684)的《熙德》Le Cid在亚维侬艺术节三度登台,由维拉(Jean Vilar)执导,杰哈.菲利普(Gérard Philipe)担纲演出,此举不但开启两人合作之始,也缔造了一则「传奇」,而后无人敢与之争锋,直到一九九六年该艺术节满五十周年,才有根据同一剧本,但改名《某个熙德》Un Cid的偶戏上场(注1)。这出以冰雕偶人演出的戏剧,在花园上演,观众与舞台相距不远,大家眼睁睁地看著偶人在演出时逐渐融化,在决斗时手脚横飞,冰屑落地,实在胆战心惊,真怕不该死的角色人头落地,那该如何是好?

一九九八年,英国导演戴克伦.东内伦(De-clan Donnellan)应邀参加亚维侬艺术节,主办单位原本希望他导出莎剧,可是他说他准备导《熙德》。而后他邀集一些法国演员,在一个自然光充足,可以看淸演员表情的地方排戏,他们没有围桌读剧,而是以肢体表演与讨论的方式循序渐进。这位敢撄「维拉+菲利普」锋芒的「过江猛龙」,为了让观众在一个比较适宜的空间品味此剧,他宁可舍弃有两千多席座位,宣传效果十足的「教皇宫殿大院」(Cour d'Honneur du Palais des Papes),而选在小型的「市立剧院」(Théâtre Municipal)演出。

不过这并不是东内伦第一次接触法国的古典作品,早在一九八四年,他就导过哈辛(Jean Racine)的《安多玛格》Andromaque(1667),两年后,他执导《熙德》,这也是该剧在英国的首演(注2)。他对法国古典剧作的兴趣,源起于他曾遇到一些热爱哈辛与高乃依的老师,他们解除了他在阅读法国十二音节诗体(alexan-drin)名著时的恐惧,但也促使他日后以更敬愼的态度、生动的手法,将这些作品搬上舞台。

从法庭到舞台的生涯选择

当东内伦在剑桥大学念法律时,曾以业余身分参加过许多演出,在拿到学位与律师假发的那天晚上,为了忠于自我,他决定放弃开业(注3)。一九八一年,二十八岁的东内伦与欧麦洛德(Nick Ormerod)创办了「唇齿相依」(Check by Jowl)剧团,两人分别负责导演与剧场设计的工作,从组团开始,他们致力演绎欧洲古典剧作,剧目含括索孚克里斯(Sopho-cle)的希腊悲剧,到莎剧、雷辛(Lessing)的作品等。东内伦与他的伙伴一致认为:演员是剧场工作的中心,而一个好的演员,要能够思考并知道如何观察。剧场与音乐设计者在排演时都坐在一旁观看、记笔记,逐步构思。东内伦说,他们没有一套知性的硏究方法,所有的灵感与舞台动作几乎都是自然衍生出来的(注4)。

「唇齿相依」曾被美国《时代》杂志选为世界十大最佳剧团之一,由于英国对剧团的补助微薄,他们积极在国外巡回演出,足迹遍及五大洲。一九九〇年,东内伦以他全部的导演作品,获得英国的「劳伦斯.奥利佛」奖(Laurence Olivier Awards)。他唯一一次执导的当代剧作,是库许讷(Tony Kushner)的《美国天使》Angels in America,除了「唇齿相依」剧团外,他的导演工作也广及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Royal Shakespeare Compagny)、英国国立皇家剧院(Royal National Theatre)、芬兰国家歌剧院等(注5)。

一九九九年三月,《熙德》的巡回演出来到巴黎「北方义大利剧院」(Théâtre des Bouffes du Nord)。四年前,东内伦在此地以莎剧《庸人自扰》As you like it与法国观众首度见面,受到评论与观众的一致赞赏(注6)。此次《熙德》在一个几无布景的舞台上演出,但利用椅子、布幔与剧院的楼座,分割或延展出不同的空间,让全剧的进行一气呵成。

重现经典,焕发盎然新意

《熙德》讲的是:高迈斯(Gomès)的女儿施曼娜(Chimène)与狄艾葛(Diegue)之子侯德希葛(Rodrigue)相恋,两人的父亲却因国王选太子太傅一事反目,高迈斯并打了狄艾葛一巴掌。狄艾葛要求儿子为他复仇,侯德希葛杀了高迈斯。施曼娜要求国王主持公道,此时摩尔人(Maures)进攻,侯德希葛打退来军,并被称为「熙德」(意为「君王」)归来,施曼娜要求选一武士与侯德希葛决斗。侯德希葛亲见施曼娜,表明愿意一死,绝不反抗,施曼娜方才吐露爱意。侯德希葛得胜,国王要他再度出征,等施曼娜守孝期满再成婚。

东内伦认为,狄艾葛与《哈姆雷特》中父亲的鬼魂都可以对儿子说:「是某人冒犯(谋杀)我,但你要原谅他。」可是两位父亲却都说:「你绝不可原谅他,你必须杀了他!」为什么?这是剧作家留给观众思考的问题,并不是要臧否人物的好坏,而是去思考那些杀人的罪行,人类兼具良知、恶念与纷纭的念头,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应该就冲突发生时的状况加以衡量(注7)。

一六三七年,当高乃依这出以西班牙古代英雄「熙德」为本撰写的戏剧首度上演时,法国戏剧逐渐走向新古典主义时期,哈辛、莫里哀将继之而起,「太阳王」路易十四即将登上历史舞台。三百多年后搬演此剧,东内伦要如何焕发经典的新意呢?

首先触目可见的是在服装设计上,穿卡其色军装、戴著勋章的男人,穿著白色圆裙、或是暗红短旗袍的年轻女子,穿著剪裁合身套装的奶妈,人物造型非常现代。其次是演员的选择:国王、「熙德」由黑人男演员扮演,其他演员都是白人,在黑、白肤色的对比下,黑人「熙德」与白人施曼娜相恋,而国王下令「熙德」攻打摩尔人,这三者却都是黑人。

导演在场面的处理上,常将同时不同地发生的两个事件在舞台上并陈,丰富了视觉效果,却丝毫不显紊乱。例如高迈斯与狄艾葛在下舞台争执时,舞台右上方的国王与群臣一迳微笑,静听吉他演奏,当高迈斯掌掴狄艾葛时,另一边也响起掌声,对峙越发厉害时,另一边欢乐的情绪就越加高涨。或是高迈斯与侯德希葛绕著舞台边缘,隔著对角线举剑交战时,舞台中间是施曼娜向郡主诉说她为两家父亲的不快感到忧心忡忡,而后因知道爱人与父亲正在决斗之事出场。

深层解析「杀人」意义

就剧中的主题来讲,这些王宫贵族在作选择时,无法忽视的就是「荣誉」:郡主明明爱著侯德希葛,却又因为身分,不能下嫁一个平凡的骑士,而促成后者与施曼娜相恋,但又无法释怀;施曼娜虽然深爱侯德希葛,为了「荣誉」之故,又必须寻求他人之手,为她主持公道。除了「荣誉」与「爱情」间难解的纠葛外,导演以男主角侯德希葛的反应,对于「杀人」进行深层的解析。

侯德希葛在剧中首次挥剑杀人,杀的就是情人的父亲,在对方倒地时,他跪在尸首身旁不断地哭泣颤抖。下舞台则继续演出:国王认为高迈斯打了狄艾葛,是藐视他的权威,在决定下令拘捕时,收到高迈斯已死的消息,接著施曼娜奔来,请求主持公道。

侯德希葛在请求爱人将他刺死,又不能遂愿时,异族入侵之事传来,艾狄葛找到仿如行尸走肉的儿子,为他披上战袍,又给他一把枪,要他如果要死,也要光荣地死。侯德希葛战胜回到宫廷,兴奋的国王、朝臣环坐地上,要他讲述如何奋战杀敌的事,侯德希葛在谈到血肉成河的激战场面时曾经哽咽泪下,无法成声,但仍得回神将事情敍述完毕。

倘若回溯《熙德》发生的时间与地点,西班牙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原本就是犹太教、天主教与回教世界间的接触点,十一世纪起,此地因为宗教冲突,变成了战场,而与剧中嘉斯济国(Castille)发生战争的就是信奉回教摩尔人。

武力、经济不均的两国在相互接触时,强者难免以自我为中心,干涉另一个国家。戏剧近尾时,国王促成侯德希葛与施曼娜的婚事后,随即与大臣摊开地图,低身商量下一步如何进攻摩尔人,女人们在左方站成一列,而死后就一直像游魂在台上徘徊的高迈斯,在舞台中央的深处,低头倚墙,赤身背对著观众。这个画面残酷地划分了生与死,男与女的世界,由于死人不会再建立战功,因此高迈斯被孤立起来,活的男人则在战争中交换利益,女人虽与战事无涉,但有时成为诱饵:骑士们必须取得「荣耀」以博得女性的靑睐,「荣耀」在本剧中等同于战绩。然而战争是血肉相见的,罗德希葛成为国家侵略的工具,施曼娜是他的奖品,但他真的能从战场上历劫归来,得到这份「奖品」吗?

在东内伦与演员挖掘下,罗德希葛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明,当父亲要他复仇、出征时,他还不习惯成为一个杀人机器,置人于死对他而言相当痛苦,但当命运以「荣誉」为名,压迫著他必须再赴战场时,他即使不愿意,也得学习逐渐僵化自己的感觉。在人物性格的铺陈里,此剧中的罗德希葛不像传统「大英雄」以杀敌获胜,自矜自得,他只是莫名被卷入纷争,杀人之后宁愿求死,却处处得生,是施曼娜的爱情拯救了他。

调度条理分明,受剪接停格影响

从本剧的演出,可发现东内伦对场面调度、剧场效果与演员表演的细节安排与掌握,都经过条理分明的筹划。他对舞台画面的处理,可看出受到影像停格、剪接手法的影响,但他将同时不同地的场景并置,避免了口语敍述的索然,增加了「视、听」的连系,也超越了电影单一平面的限制。而格琳伍德(Judith Green-wood)设计的灯光,令人印象深刻,例如侯德希葛念出在爱情与荣誉间挣扎的独白时,地板上以对角线打出十字,他站在交点,延伸出两个大小、明暗不同的人影。或是在墙上投射出男人决斗时的巨大身影,对比场上的两个女人。或运用光影营造不同的空间感与地板的质感,却不需改动剧院原有的陈设。

东内伦认为「经典」(les classiques)就是:「历久弥新」,他说他不是在帮经典「除尘」,倘若经典蒙尘,那是因为我们心中自有尘埃(注8)。这句话听起来隐隐有点禅味,东内伦却实际以剧场作品的呈现,做了最有力的说明。

注:

1.Armelle Héliot, “Acteur, au royaume des météor-es”in Avignon 50 festiva-ls, Actes Sud, 1996, p. 231.

2.Le Cid, programme, Thé-âtre des Bouffes du Nord, 3-27/3/1999.

3.Brigitte Salino,“Declan Donnellan”, Avignon 98, Le Monde, 10/7/1998.

4.Saison 98-99, MAC, p. 9.

5.同注2。

6.同上注。

7.同注3。

8.Festival d'Avignon, progra mme, 1998, p. 5.

 

文字|简秀珍 中国文化大学艺术研究所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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